“不知小姐想要什么?”
“阵亡将士的花名册。”
……
营房还需要一两天整备,孙尚香和两个小姐妹暂时在孙府休息。府中,吴夫人吩咐仆人备了上好的酒菜,放以前,她断然是不许铺张的;此番隆重,一是感谢朱治将军的细心安排,二是庆贺顺利迁居故乡。席宴间,听完朱治“无意”中的禀告,吴夫人就明白孙尚香动的什么心思,停下了碗筷。“日后与女儿朝夕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吴夫人如此想,她又长了一岁,也经历了一些事,该多信任她些。自己先讲,也好约束她。吴夫人不待孙尚香提出,开门见山:“香儿,我这儿有件差事要你去办。”
“母亲请讲。”
“刚到吴县,我有许多事情要忙。”吴夫人认真地看着孙尚香:“你替我去慰问阵亡将士的家属吧。”
孙尚香心中明了:“女儿正有此意。”
吴夫人又转向朱治,提醒他:“朱将军,筹建女卫队是正事。但香儿毕竟年幼,护卫也还算孩童,烦请你派三五卫士跟随,以保周全。慰问物资,就由我来筹备吧。”
“是。”
翌日一早,孙尚香携孙影、李若曦身着戎装,领着五名卫兵就出发了。她们决定先把本地因参军身亡的人家走一遍,所以派一个卫兵挑着担子,走得稍慢些。好在今日是在城中,并不需要走多远的路。孙家此番作战,除了地方大势力,山越盗匪也在征伐之列,所以大战小战不断,花名册上的名字越来越多。之前孙策没有决定战后基地,朱治并没有派人前往慰问。如今,孙将军已定了吴县,虽然战斗未止,但慰问工作也该开始了。这世道,换作其他门阀,哪会管这些细支末节。吴夫人不同,她向来谨小慎微、仁德待人,凡有据可查,必定要慰问到位。可以说,孙策英武非凡、屡战屡胜让许多男儿起了建立功业之心;吴夫人的仁德善后则让他们无后顾之忧,下定决心走向征程。两相提携,孙家势力越来越大,在这乱世,早晚要挤压其他人的生存空间。
满满生机的城中,明显冷清的就是男人外出的人家。能在城镇中心生活的,家庭条件自然是不错,当兵全凭一腔豪情和建功之心。眼前是一户名为“张宅”的小院,院墙外立着的花木已冒出绿芽,檐角的苔草在去年的黄衫上,直接罩了一层淡淡的绿纱。大白天,门却紧闭着,确实是此处了。孙尚香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妇人的声音:“谁啊?”
“孙策将军的妹妹,孙尚香。”
吱呀一声,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妇人,样貌并不美艳,也不娇娥,但甚是清秀。城中,这样典雅的居室内,像她这样一点粉黛未施的妇人极少。怕是许久无人欣赏,没必要作那些面皮功夫。只见妇人皱着眉头,将众人迎入,明显心中不安,作镇定样吩咐丫鬟:“去准备一壶茶水。对了,宝儿可睡妥当了?”
丫鬟回禀:“已睡沉。我这就去。”
“不必了,我们马上就走。”孙尚香多少有些不忍,这家单靠她,该难撑得下去,但没办法:“我们是来慰问的。张正槐,已经阵亡。”
妇人眼中顿时没了神采,整个人像被击散了魂魄,直愣愣呆在原地。好一会儿,她刚想动弹,可没了力气,控制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幸好丫鬟赶忙上前搀扶。“果然是这样。”妇人被扶着坐下,止不住连连哀声:“是我劝他不住,怎么就,怎么就……”
一旁的李若曦和孙影十分动容,如此惨淡之景很难让人不起同理心。事已至此,怎样安慰也无济于事。这家境况还好,该不怎么需要;李若曦从随行侍卫挑着的担子之中,取出一个白布包奉上,以表孙家心意。妇人无心去接,只让丫鬟代领。
孙尚香虽然有所不忍,仍问起:“这位嫂嫂,不知宝儿是男是女,今年几岁?”
听此问,妇人更为伤心,哀怨声转而变成悲恸,泪水夺眶而出:“禀告孙小姐,男娃,两,两岁有余了……”这下是大声嚎哭,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却并不令人动容。之前的泪,是一些不舍和哀怨,是在哭丈夫、哭情谊;现在,则全是孤单无助、恐惧仿徨,是在哭自己,哭自己难以面对的未来困境。
“节哀,告辞了。”孙尚香作礼拜别,一行人刚出院门,里面的哭嚎声更大,甚至可隐约听见孩子的哭声,该是孩子也吵醒了吧。想来,吴县这富饶地,投奔大哥的极为难得。战场瞬息万变,谁能说得准呢?
“生死无常,若曦,你家室极好,为何决意来当兵呢?”孙影骤然感慨。
李若曦叹了口气,眼中刚才那点怜悯无影无踪:“像她这样失了丈夫,就活不下去的模样。我不喜欢。”
孙尚香郑重道:“还是活得下去,不过是为了儿子。”
“还是和尚香姐姐这样好。”
孙尚香只摇头不答。
三四日过后,城中拜访完,营房也安排妥当,朱将军如约给孙影和李若曦发给武器。三人极其兴奋,在空荡荡的营房煞有阵势地住了下来。吴夫人放心不下,还是携糕点前来看望,最后也就由她们。接下来,就该去周围县镇和乡下了,往返一次就得三四日,远的要八九天。孙尚香一众人骑马而行,令跟随的卫兵十分惊讶。他们只听说孙小姐是女儿身、男儿养,豪爽非常,又善兵刃弓马,没想到另外两个女娃御马之术也熟练得很,实在一大奇事。
春景很浓了,马蹄踏碎的花草散发出浓浓的气息。这次到的小镇不大,只是在湖口渡头形成的安歇之处,辅以一些打鱼人家。孙尚香一行人刚走近,镇里的人很少见这么大阵势,纷纷围上前。他们尤其没见过一身戎装的丫头,指指点点,不停小声议论。孙尚香一开始不在意,哪知他们越来越不恭敬,围得更紧,阻碍前程。这些人就是这样,孙尚香心中满是不屑,只让侍卫呵斥驱赶。好一会儿,到了一户普通人家院前。篱笆院子、木架子门,里面的情况一清二楚,一个乡村妇女正和女儿晾晒衣服。一条细犬见来人靠近,嚎叫不止。妇女赶来,一看便知来人不一般,忙喝止,迎上前开门:“不知几位小姐和兵老爷有何贵干呀?”
这妇女满眼的精明,那圆圆的脸盘子囤着的不是富贵,全是油滑。此刻的她,全身每个毛孔都填着媚态,点头哈腰,旁边那条细犬如果懂得人情,该也会自愧不如。
“这里是刘桂生家里吗?”孙尚香不看她,眼光落在一旁愣愣的女孩身上。
“是呀是呀。”妇女殷勤地凑上前,唠个不停:“我丈夫好早就去参军,经常让同乡捎钱回来呢。上次听人说,他投奔了孙将军,赏钱也多了一小半呢……”
孙尚香不想和她多聊这些:“他阵亡了。”
妇女一愣,立马大哭起来:“我的相公啊,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屋里还躺着你那半瘫的老母亲呀!让你留下打鱼,你不听,非得去参军。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个短命的啊……”见女儿在旁愣着,妇女忙把她拉过来,几次恶狠狠地用眼神示意她哭,可那女儿一点也哭不出来,急得妇女硬是在她胳膊上掐了几下,痛得直淌下眼泪来。
孙尚香知道她是想多要些钱。本来也是应该的,但这样表现实在令人反感:“我奉母亲之命前来慰问,这是给刘桂生家属的慰问金。”话毕递过一个白布袋。妇女不止哭,急忙接过,用手拈了拈,哭声便小了些,少不了怨天怨地,可腔调里这下多出不少感谢的话,诸如“小姐好人”“多谢关照”之类。
“我还有一事。”
妇女抽泣着问:“孙小姐有何事吩咐,我一定照办。”
“我正在组建一只女卫队,想邀您女儿加入。”孙尚香眼光不离女孩。之前,她在城中的人家也问过。那些人看她装扮,又有卫队随从,知她认真;但新丧在即,有些人家要多考量,更多的人家觉得不正经。城中条件稍好的女孩,只能盼像李若曦一样主动跟随了;就算跟随,也难吃得许多苦处。眼前这女孩着实不同,听得父亲死讯不哭不闹,那被拧痛激下的泪也没留几滴,正全神看着孙尚香一行三个女孩的装扮。确实,三个女孩身着戎装,十分精神,再加上长弓配剑,称得上英资勃发。
妇女眼珠一转,哭丧开:“孙小姐,女儿才十岁,我舍不得啊。丈夫如今又不在了,我只想和女儿相依为命,就是怕日子撑不下去……”
孙尚香知她什么意思,但不想理会这意思:“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随即向女孩作了个眼神,快步离开。
女人明显没料到这位孙小姐来这么一套,刚想叫住却不知用什么由头,只恨自己错过了一单好生意:“看什么看,快去晾衣服,晾完衣服准备午饭!”
一段路后,一个卫兵好心提醒:“小姐,刚才多花些钱,她就肯了。”
孙尚香摆手自信道:“没必要,那女孩早晚会来找我。这个镇子还有几户?接下来去哪?”
“这个镇子还有五户,接下来是田家村。”孙影把竹简放回怀中。
……这次寻访,比在城中好,已有几个人家表示会考虑,他们大抵以为和当丫鬟差不多吧,任凭孙尚香如恫吓,他们也没什么概念,只能到时候再说,不愿的就让她们侍奉母亲,母亲总有用得着人的地方。归途,拐个弯,该是最后一家,黄昏下,夕晖一打过来便被茅草屋吸了个干净,留下长长的影子。一个女孩前来迎接,跟着的是怀抱幼子的女人,她十分结实,骨架粗大,肯定已多经劳苦:“不知几位军爷有什么事?”孙尚香说完,女人长叹一口气,硬是挤不出泪来:“终是如此。”接过慰问礼金,看着怀中的孩子和身旁的女儿,一时不语。
“我正组建一只女卫队,您女儿若是愿意——”
女人眼中坚定起来,好像孙尚香要抢她儿女一般:“我再难,拖扯他们也不是问题。”转而知道自己不敬,也知道面临的处境:“不好意思,是我无礼了。看杏儿她自己如何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