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叙述的过程中,常常会言不由衷。叙述就像一匹马在奔跑。但是我知道这匹奔跑的马常常会离开我的意思,一路撒欢而去。这种自我的出卖或者说变节,也许是缘于一次心跳、一个电话、一个响亮的喷嚏以及一阵冷风,但是更多的是走神,也就是叙述在叙述时开了小差。
构思是我叙述的开始。从这一刻起,我的脑子漫无边际地搜索,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期间,有大部分时间我在发呆,或者说走神。1999年上半年的一天,一个想法扑面而来,它一直缠绕我,迫使我好像不从这里下手就不会有新的作为。这个顽固不化的想法就是把一瓢粪水和一锅香甜可口的蘑菇放在一起,像鲜花插在牛屎上,像一个我们心爱的女人不停地说谎,令我们神往又大倒胃口。尽管这个想法在叙述完成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但是它却是叙述的始作俑者。最美丽和最丑陋的摆在一起,在我看来会产生惊心动魄的效果,它们的落差之间如同悬挂着一道美丽的瀑布,给我以快感,甚至让我看到希望。
有毒的蘑菇既美丽又能置人于死地。我们有什么办法能享受它的美味而又不至于危及生命呢?一个村妇走进小说,“杨金萍”这个名字几乎不用思考就跳跃而出。她用一种拙劣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先吃毒蘑菇,然后再喝粪水,让那些毒性正准备发作的蘑菇从她的食道里吐出来,既能让胃舒服一阵子,又不至于死去。这个方法一经发明,她开始变得肆无忌惮,让毒蘑菇在肚子里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直到差不多倒下去的那一刻,才把粪水喝下去。我为这个即将产生的画面激动了好久,试想着一边香气扑鼻,一边臭气熏天,它们都要放在杨金萍伸手可及的地方。
如果用传统的方法来写这个小说,那么我想有了这个主意之后也就可以动笔了。把人物放在一个饥饿的时代,写他们求生的本能,其中肯定不乏催人泪下之处。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写,脑子继续闲逛,企图让这个小说和我们今天的生活发生关系。这种关系可以是传承的,因为一个人的命运以及疾病,其实早就由基因决定,也就是命中注定。于是小说从疾病开始,从今天开始。王小肯突然暴食暴饮,一个没有职称没有宽敞住房面临着离婚的医生姚三才抓住这个病人紧紧不放。他希望通过这个病人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论文,以此获得副高职称,解决自己的住房和离婚问题。姚三才未来的命运一下就落到了病人王小肯手中。为了控制和治疗病人,姚三才查阅王小肯的档案,请他下馆子,为他家换煤气,帮他过性生活,了解他的存款,甚至行贿以求他在论文上签字。在姚三才看来,哪怕是病人打一个喷嚏都有其政治、经济和气候的原因。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喷嚏,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不喷嚏。
病人和医生关系的设立,使我看到了建立在疾病上的“市场经济”。它促使我心跳加速,叙述的速度加快。但在叙述的快乐中,我的心里开始发憷,叙述变得犹豫起来。犹豫来自于自己对自己的不信任,一方面想尽快地把想法写出来,另一方面又希望写得缓慢一点儿再缓慢一点儿。我想这就像挖一口井,肯定还没有挖到一定的深度,因为我还没有体会到喷涌的快乐。我想叙述需要在这里走走神了。这应该是一篇关于味觉的小说,一切都与肚子有关。这又是一篇有关记忆的小说,在医生姚三才的一再追问下,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他在与病人的妻子周旋中发现的,那就是发现了病人的父亲王川。他用一枚辣椒促使王川老人的记忆复活,使我们看到事情的真相。真相改变了王小肯的身世,我看见一个人把杨金萍胯下血淋淋的孩子举起来递给王川说:“公社的食堂把我们搞穷了,这个孩子你们不养谁养?”小说突然获得了批评的力量。这时,我听到一些东西破裂的声音,它们像玻璃的碎片,在我的眼前开花。我们一直引以为豪的大脑此刻一败涂地,它的记忆功能顷刻间丧失。记忆与肚子有关,和大脑无缘。这种破坏使我有了恶作剧的快感。
之后,叙述变得风平浪静。我开始全面地放松自己,体会一下信马由缰的感觉。我们知道一条河流直奔大海而去是急速而美丽的,但是如果河水漫过河堤就会一片汪洋,泛滥成灾。这时候一条河流变成了无数条河流,一种美丽变成了无数的美丽。叙述再次停止下来。我发现每一个人物的说话和心理活动往往难以区别,它们浑然一体。于是我把说话和心理活动连成一片,就像漫出河堤的水不分彼此。我还发现任何人的视角都可以到达故事的核心,他们可以绕道把这个故事讲完。我在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我。叙述在这个时候被我推翻了。我开始从头再来,暗暗使劲儿,用所有出场人的视角把故事连缀在一起。但这种叙述必须有别于福克纳,他要求每个人物讲一次故事,而且最多也就四个人在讲。而我需要所有的人都在讲,只要出现都给他(她)的眼睛留下篇幅,哪怕是开门的保姆,哪怕是我们提及的死人。这样每一个段落里出现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叙述者,上句是A讲,下句也许已经变成B了,但是故事并不因此而打断。无数个第一人称就像无数架摄像机,通过剪辑,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个故事的叙述。
这就是我1999年发表的唯一的中篇小说《肚子的记忆》。如果说我的小说还有一点儿新意的话,那么它主要得益于我叙述的一次次走神。走神使我不断地改变初衷,让我的小说叙述和刚开始时大相径庭。我认为写作的快乐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