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一天,她多么希望能把这一墙的柴劈完再走。七七抱起一堆劈好的柴,哗啦一声扔在灶口前,拍了拍身上的灰,往里面添柴,又起身出去继续劈柴。
锅里正在煮当归鸡蛋。
盛夏吃当归,七七明白妈妈的意思。“当归”,是一个母亲的期盼。
第一次出远门的心情竟不是雀跃,而是沉重,完全掩盖了大学录取的欣喜。
火车就要开了。
“妈,我上车了。”
“照顾好自己。”七七的妈妈挤出几个字,望着她的背影。
龙应台在写给儿子的信中感慨:所谓父子母女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是母亲与女儿离别的开始。以后,那些合家庆祝的妇女节、母亲节、中秋节,留守在家的空巢老人,在千里之外垂泪度过。
火车开动,七七终于离开这个地方了。
她多么想带妈妈离开,可是她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留妈妈在家。往后的上百个日夜,七七不敢想象。辱骂是常事,会不会像自己一样,被家暴,七七不敢多想。
火车越来越快,外面的树影、建筑渐渐模糊,模糊了七七的双眼?????
7月13日那天,叔叔6岁的小女儿到七七家里玩。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大人之间的爱恨,七七房间里的花仙子贴纸,对于一个懵懂的孩子,是无法抗拒的吸引。婶婶无奈,只能跟着来。
小孩离开七七家时,在门口摔了一脚,嚎啕大哭。哭声使挚爱他的爸爸从房门冲出来,那位2厘米木片挡住去路的恶人,此时变身超人,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七七迅速冲过来,百米赛跑的气势,全部体现出来。
一位勇敢的父亲,保护女儿的父亲,失去理智的父亲,冲到七七面前,一句不问,抓起七七的脖子拎起来。
他认定,七七欺负自己的女儿。
瘦小的七七脚离地,瞬间长高了,只是呼吸困难。她看到了墙角的蜘蛛网,看到旁边挂草帽的钉子旁居然有褐色的蟑螂卵。还看到面前眼里放怒光的男人,满脸横肉,不像叔叔,像电视上所有的坏人。
原来长高能看到这么多东西。只是不能呼吸,她的两只脚离地悬空乱晃。
七七没有求救,不哭,也不呼喊。
这样的家庭,每天活在担惊受怕中,小心翼翼,只有恐惧,七七已经无所谓生与死。
她不希望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跟眼前的恶人拼命,那样,势必掀起更可怕的家暴。七七熬着,慢慢等,等待上帝。上帝如果救她,她就活吧,如果不救,就算了。
透过门帘看到一切的婶婶,从七七的家里走出来,慢悠悠地说:“自己摔倒的,自己爬起来。”叔叔看到婶婶,听到她的暗示,马上放下七七,抱起女儿,没有说话,离开七七家回去了。
7月的盛夏,七七又活了回来。
妈妈一直在房间里,没有看到这一幕。这个秘密一直存在七七心里,谁也不说。
妈妈也有很多存在心里的秘密,没有对七七说。
七七读高一时,6月的一天下午,叔叔坐在两家院子的中间乘凉。突然楼上浇花,星星点点的水从楼顶洒下来,刚好落到这位大地雷的头上。这个地雷,没有纷争时想制造纷争,借机大骂母女,何况有了动静,撞到头上,那是你自找。
毫不知情的妈妈从2楼的房间出来,下楼去做晚饭。迎面刚好撞到怒火的叔叔,他手指着妈妈:“你瞎啊,没看到我坐下面乘凉。”
七七的妈妈,站在楼梯上,不明原因,骂骂咧咧的粗话,朝脸上喷来。
婶婶听到大骂,以为丈夫骂自己,赶紧从楼顶上探出头,咧嘴嬉笑:“我在浇花,你走开点。”看到是老婆,冒烟的地雷马上熄灭,安静地搬起凳子,往院子的西边挪。
坐在火车上的七七,想起这些,潸然泪下。母亲保护七七,七七却没能力保护母亲。现在又离家远行,这是第一次远行,直到过年放寒假。
那位白发苍苍的母亲,瘦弱的妈妈,接下来的四年,每一天,独自面对一只强壮的恶兽,七七害怕,妈妈会遇到什么样的非难。
离开,是为了母亲。
为了更好的生活,七七别无选择。
从那年起,那个火车站台,定格了一位留守母亲一年两次目送女儿的孤单身影。这个世界上和七七互相温暖的妈妈,从此开始了与女儿互相遥望的孤独,七七独自飘零的求学与闯荡之路也以这个车站为起点。
保护不了母亲的七七,担忧的事,在她离开后始终会发生。
七七刚到大学,叔叔从事的地下六合彩被举报。警察在傍晚实施抓捕行动,毫不知情的妈妈像往常一样,饭后出门散步。
夏天的傍晚,7点的天空,火烧云的余辉还在,天未黑。
七七的妈妈刚打开大门,守在门口的警察示意她不要作声。
叔叔从西边的房间被带出来了,从房间走出来,经过院子,从七七妈妈的面前经过时,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从派出所回来的叔叔,回到家第一件事,冲进七七家的房门。以往叔叔都只站在门外,这次他冲进房门,污言秽语,大声辱骂七七的妈妈:“你干嘛要出去!大晚上,你一个老婆娘,穿那么好出去招谁。”
急红了眼的壮汉,气得满脸涨红。生气,让他有血色;生气,让他有血气。
说完,撞开七七家的珠帘,拽下来,跑到院子里,扯下木柴上防雨的塑料薄膜,操起旁边的劈柴刀,乱挥。
没有劈的木头、劈好的柴,全部被打下来,一根一根滚落,散了一地。向木头发泄完,继续在东边寻找可发泄的。那天,煲鸡汤的锅放在外面,叔叔看到什么砸什么,架子上的铁皮锅盖凹了一个大窝,顺势翻起,滚落在地。旁边那一口装鸡食的铁锅,也没能幸免于难,滚了一圈,倒扣在地,底朝天,穿了一个大洞。那个大洞,像一个深渊张开的口。
叔叔一边砸一边骂,混杂狗的慌乱大叫,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揍”起了最强摇滚。
在院子外发泄完,叔叔拿着砍柴刀走近了七七家。
一刀劈下,清脆的玻璃声,透明的玻璃渣子四处乱洒,七七家的玻璃窗开了一个大口。婶婶才从家里出来,把这只恶兽劝回去。
院子里的东边,满地伤痕。
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妈妈,刚到学校,七七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叔叔透着暗绿光的眼,满脸横肉,黑褐色的严肃脸,常常浮现在七七眼里。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都是母亲被逼迫、争吵的情节,又被惊醒,醒后就是那透着暗绿光的眼睛,死猪肉一样的脸色???漫长的夜晚是对母亲无尽的担忧,对没有尽到保护、陪伴母亲之责的愧疚。
看不到母亲,七七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知道平安,才放心去上课。这样的猜疑和不放心对七七也是一种煎熬。
随着和同学的认识,友谊的增加,渐渐融入校园活动的七七也开始适应新的生活,忙碌的学习减少了猜疑和担忧。七七从最初的十级社恐,慢慢有了玩得好的同学,和同学一起逛街,一起在学校的草坪唱歌,从一个紧锁心门的乡下女孩,变成一个开朗的大学生。
原来,换个环境,真的会换个人。
只是在大学里,关于家庭,七七从来闭口不说。
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独自面对恶人的妈妈,享受自由生活的七七心里生起浓浓的愧疚和无助。
在大学里,她认识了很多同学,也遇到了苍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