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上腊八腊月,新年节的头头,皆是各地各处各家各户各人兴致渐起的时候。祭拜是整年大事,尤是正月的祭祖祭神明。腊月里头开始拣买七八零碎物,特有腊八这日备蒜,根据喜好配醋配辣子等在年里沾饺子吃,我家大多是吃不得辣的,母亲在家当姑娘时,遇见过山城走货的生意人,送过她家自家制的辣子,她吃得红一圈嘴巴,倒也觉得过瘾喜欢上。哥哥刚出生,她不大懂育小伢儿,辣沾水给儿子舔了口,整得他拉了一夜肚子,吓得她慌神地不停向儿子道歉,奶妈妈抱着孩子笑笑安慰她,“您头胎不晓得没要紧的,我们也是养过孩子听家里讲说孩子没断奶前母亲都不好碰辣的苦的,有一丁点儿味道小伢儿就会起反应。”
母亲听后更慌得不行,“我不忌口,都吃半月辣了,小安不都被我吃坏……”
奶妈妈见母亲无措的样儿憋不住笑,“现在娃娃只吃奶,是要喂奶的人注意饮食,您不用亲喂,自然没大碍。”这才使得母亲悬心落下,属实可爱小姐。
母亲没下过厨,不曾缝补,没去过菜市议价,遇买卖总傻傻地任人讲了价钱,家里小丫鬟也笑陶陶小姐太善心,穷的人家讨几句骗几个小惨故事,巴巴儿会取身上首饰舍了他们,怕招人哄了财,哪承想兜里不揣钱,回家也都能少了好些重量价值。她行善从不称善,皆称能帮就帮吧,善欲人尽皆知,大多伪善吧。外公不管事,陶陶小时调皮得紧,外婆抽了藤条吓唬,几下来也是有的,犟的多,改的也少,往往复复间自始至终攒着生来的善,或许珍清,浑浊世仅留住她须臾二十三载,无飘摇无萧条,盛世年生盛世年亡。
陶陶随盛世,盛世葬陶陶。
母亲迁在上海的墓园,大小修葺数次。自外祖出外移居,年里我们同上海娘家亲戚少走动,可定留几日回沪陪伴母亲,今年外祖算的母亲生日到沪看她,单独,未有其他人陪同。母亲生病那几月里他们倒像诉了几十年的过往与嘱托,一家三口仅予半生相依,其中留念仍纯稚无尘。
我们常忘了母亲并非生来的母亲,她们也是外婆的宝贝女儿啊,我未及人母仍不大懂。临面死亡,哪有什么太年少,不过是我们的简单无法左右的绝境。我忘了,真的曾忘过母亲样貌,或许神能再有一次愿望,我只心愿外婆能再见一回她日思夜想的女儿吧。
承上,再是南北小年,大多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一日之差,北方效仿皇室官家二十三祭灶拜灶王爷,我们小辈倒插不上手,外圈听候拜跪拜起,等供奉给灶王爷甜嘴美言余下的糖瓜、麻糖分来揣兜里,难得那日没有长辈会来扫孩子兴,紧着孩子撒欢儿。那时即便物资短缺,战近内乱,可老百姓们还是会敛进愁忧悲悸,在年节里痛痛快快地畅情几日,用鞭炮声掩过鸣炮,那时的人简单,与其这样说,不如称知足吧,明日哪知来时,何不此刻尽***往重逢再聚,不如相守于今十二时辰。
我被外头起早的小雀闹半醒,我佩服它们大冬日里哪怕披雪挨冷都得站枝头唤起我的精神,耐不住霜寒麻溜儿缩我回被窝紧紧再满足地睡个回笼觉。善携苓因悄悄潜进我屋,扯开一小角窗帘布,最佳观位赏小雪,我没睡严,打眼是她俩,便偷溜溜地蹲在身后,一手揪一人小辫子唬她们。在她们为我揭开整面帘子透雪光时伸个懒腰,懒在床边绒毯上同她俩用早餐,算准大伙老宅里忙活,仅留守小丫头小子们,往常循规蹈矩过日子,难得的放肆尤其令人迷香。
难得动用老宅司机来接的我这闲散人,我向师傅道新年,他诚笑着竟还从兜里掏给我封不薄的红包,我不要他还不乐意,我就先收好谢他,再等开春发开工红包时多塞回些给他,还有吴妈,老吴叔,老九叔,崔妈妈等疼我的长辈,小善苓因等小丫头,小子嘛就不归我管喽。
沿街人不多,大概都赶在大年节前回乡烘火吃果啦。我以前没怎见过别人家过年,长到几岁时从北平回上海途中遇动乱躲在善老家里,主人家反比我们这些客拘谨。
善她爹不时端年货添桌上,“吃的好不习惯吧,没好招待贵人的实在过不去。”
父亲礼笑道,“吃的很好啦,该是要谢谢您家里肯济我们一大家子容身之处。”转头见我不惯地拿嘴啃核桃,顺手提溜去砸开取核仁递我吃。
这幕可把善乐着了,善的娘哄怀里的新娃娃,腾出一手小拍了下善,“没规矩啊。”善从笑瘪嘴收敛,大概也有与老家人不亲的缘故。
这乡的邻里串门送节礼顺道瞧我们新鲜,局促的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间,我光吃年货就被喂很饱啦,无聊地开始尽情遛眼珠子。
乡野的喜年窗花,花样剪得比我家的还要有新意呢,我们那儿来回就脱不离“福寿全”字儿,还都商店里置办来的。再往下便有我们坐着的暖炕,盘腿为得受热均匀吧,反正我在南方没试过,南方外头可没这儿冷得这样,屋内倒比不得这儿的温度,薄袄都能捂得我发汗。年货吃食倒大同小异,最多我家是再添多精细些呗,至少核桃我还没自个儿能剥出过仁儿,不过得怪我臭毛病,习惯特好意思地坐享其成,若有日同这户调个个儿,我不动手且还能等人伺候啊。
善的大弟冒冒失失冲进屋子,虽有门帘布挡一层,着实寒风遮不住地呼呼往里灌,善的爹忙慌关起门,拎这大弟拍他屁股推到我父亲面前,“下回再算你账……快去给老爷磕头!”
此行匆忙父亲没带什么值钱物件,想着那就再许他家孩子一份好前程吧,“快起来起来好小子,甭喊老爷了,叫伯伯吧……给伯伯讲,你今后想读书还是想……”
“掏鸟窝!打弹弓!”大弟抢答道。
善爹娘没眼看这“没出息的娃”,好歹说去种田劳动也就罢。
父亲倒不觉得他好笑,反意识自己用惯常思想强求别家孩子,随意改动他人生活之迹挺好笑的,对大弟而言,并不会觉出身贫户哪里不对哪有不快乐,倒是父亲表面客套礼貌,不自觉间分出的阶级,擅判好坏优劣,显得狭隘了,父亲笑自己道,“这些伯伯还都没玩儿过呢,改天领伯伯一块儿呗。”
我在旁凑热闹,“我也要去!”
善的爹瞧出我们兴致,搭腔领路道,“等会儿吃了饭叫阿良领哥哥姐姐玩儿。”
善的娘使眼色露担心欲阻拦,“就怕少爷小姐嫌脏,还是让善采几样城里见不着的小花儿,果子来供小主子赏赏鲜。”她倒留有旧时伺候王孙的旧习,懂大家里都兴什么玩意儿。
父亲懂我调皮,难得能放风在外,可忧心虽躲在山里,不免游盗作乱,便耐心劝我改日再来这儿痛快任我耍。
不能忘了我哥哥,他长大了倒练出能说会道的嘴,小时候就一腼腆小公子,出外只管喊人问安道别的。他觉出我不高兴就凑到我身边来,“下次哥哥带你坐大轮船。”我想想鸟蛋啥时候都能掏,轮船难得能乘,好吧,且先乖乖答应。父亲悄悄在我身后给哥哥竖大拇指赞他哄我有方。
晚上吃饺子时大弟摸脏的手直往盘里掏,被善的爹狠拍赶下桌去,一边让我们趁热多吃,大弟也不恼等善的娘到厨房再盛出一小碗,他就蹲地上吃,我还头回见这形景,我家要有人敢无视餐食规矩定要被罚,每回都要再被念一长串家规,倒是愈长大愈学会了何时能放松偷闲。我在她家里偷摸摸一口饺子配一口糖瓜,最后喝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我亦头回听这习俗,要家里麻烦规矩不是要我吃不能全饱,就不许混食。
等吃完不敢走远就搁外头小院同善,善的弟弟堆雪扔球,好嘛,二日就腹泄得不行啦,被吴妈禁我胡吃,大过年的整个正月居然煨小米粥度过,实在是我“自食其果”,难免记忆深。
等还没过那一夜呢,顺风声得信来护送我们归南的人已兼程抵达,屋外老黄犬吠得没停,在主屋睡得朦朦胧胧被善的爹敲醒房门,“贵人,来人接啦。”
此行未来及同善家里人真诚道别致谢,便再未能来过,我不长情,也就渐渐忘了在这儿的约定,父亲也没再挑起他们平静生活之澜。
还记得善采来的小花儿里有种小白花,我脱口而出“白荔枝月季”,他们全没听说过,是我从外祖带回的外国花谱书上见过的,外瓣白内瓣粉,我想想当时应该形似认错了,毕竟都不知道花种何时传入国内的,亲见这花时已是程曦照托绪之送我的“锦上添的那朵月季”。
乘车嬉嬉闹闹过至老宅,我刚准备一踏出门的一席新年客套祝词道给迎在门口的长辈听,没想零丁一人都无,全是手上嘴上忙活停不下来的,我笼笼感意外小失落的心情,牵善与苓因进门,见正厅果子便想起善弟弟拿脏手掏的样儿不觉笑出声,正好厅里还没人我打算学他一回,哪知吴妈跟监听我似的呲溜打里头来,“希夷睡仙周游回来啦。”
我意料到她调侃我的惯词,左右手扬起示意,善与苓因便半跪,中间我作揖,一道祝吴妈来年安康,愣得老人家惊喜又惊吓的,连忙先请我起,再喊起俩丫头。
“给我唬得都快忘嘞,一早我就扮信差,替您收了几封贴,今儿这正月吶您可是如意喽,过得这满满当当的。”
其实腊月起各家聚宴也便起生了,大小能见够这辈子满能见着的人的量。
今儿歇在老宅,外头灯火整夜不熄,作陪时撑不住打盹儿,被喊回屋早歇,掩门外能有搓牌续几圈的声伴我入眠,闹哄哄的人气儿令我睡得安稳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