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桩轰动性的消息传开,元城乃至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知县要在卢家庄小卢村现场断案。
官府断案,皆在衙门,百姓只可在廨堂旁观,何曾有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审断的?且是一桩人命凶杀案。
这消息一传出便不胫而走,到得辰时,小卢村的打谷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乡民,怕莫是有千人之多。
入秋以来,气温虽渐次下落,但正处在“秋老虎”的时节,在日头底下站着,仍觉得热。
日上三竿,王棣方好整以暇的走到打谷场中的案前坐下。
围观群众见知县大人果如传言中般是个俊朗英武的弱冠青年,虽不敢大声喧哗,却是与身边相识的人低声议论起来,打谷场嗡嗡嗡嗡嗡嗡好似有数以万计的苍蝇盘旋打转。
王棣安安静静的坐着,翻看着卷宗,旁若无人。
坐在一旁的宗泽不比苏三、宗沐那般对王棣有着几乎迷信般的盲从,心下暗暗打鼓:闹出这么大阵仗,若是今日无法审清案情,这影响可是大了去了。人命凶杀案,原本就会成为舆论中心,也是民情漩涡,一个处置不当便会身陷不利,事情闹的大了,丢官去职也是大有可能的。王三郎倒好,还特地使人传散消息,恨不得昭告天下要在今天查出凶手审断结案。这……反正宗泽是摸头不着脑的,不明白王棣的底气来自何处。他倒是晓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审案方略,可王棣这是自断退路呀,当真一夜之间便能厘清案情查明真凶?想想王棣交待自己做的事情,他隐约感觉到了筋络,但着实是想不明白。
这般胡乱思忖着,便听王棣轻轻说了声:“差不多了,开始吧。”
略微错愕过后,宗泽定了定心绪,起身大声喝道:“来呀,呈上物证。”
虽然心下忐忑,但他此时反而不怯场了,按着王棣先前的布置开始公开审案。
两旁站着的几个衙役答应一声,拎着麻袋走到场中央空着的地方,从麻袋里拿出一柄柄镰刀间隔尺余摆开,镰刀柄上均作了标示,写着刀主人的姓名。
做完这一切,衙役们退开,只有数十柄镰刀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这是要闹哪样?将镰刀放在日头下暴晒,是几个意思?能断案?
围观群众又开始嗡嗡嗡起来。
宗泽低着头,如坐针毡,很想大声说自己是受知县大人指令行事,这种无厘头的闹剧真的与我这个小县尉无关哪。
如此过了两刻钟,王棣终于放下手中的卷宗,与若有所思的何仵作聊了起来,声音却是有些大:“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狱情之失,多起于发端之差;定验之误,皆原于历试之浅……本官以为,告状切不可信,须是详细检验,务要从实,对疑难案件尤须是多方体访,务令参会归一,切不可凭一、二人口说,便以为信……嗯,何团头的差使关乎案情,可谓是性命攸关,责任重大,可是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何仵作惶恐地哈了哈腰:“小的家里世代都是仵作,家训便是‘小心谨慎人命关天’,不敢有丝毫疏忽。”
王棣和声说道:“正是此理,人命大于天,还案件真相,予家属慰藉,替死者伸冤,绝大部分功劳要归于初验的内行,也便是像何团头这样的专业人士。在某看来,仵作这门职业是最应受到尊重的。”
何仵作声音略微哽咽:“多谢大人为我等正言。”
王棣摆了摆手,道:“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官员断案,总有越俎代庖之嫌,何以?年来州县,悉以委之初官,付之右选,更历未深,骤然尝试,重以仵作之欺伪,吏胥之奸巧,虚幻变化,茫不可诘。纵有敏者,一心两目,亦无所用其智,而况遥望而弗亲,掩鼻而不屑者哉……”
顿了顿,他正色道:“某有一想法,会奏请朝廷设刑狱违制罪,凡有尸体应当检验而不检验的;或受到差遣超过两个时辰不出发的;或不亲到现场验看的;或不验定出要害致死原因的;或验定得不恰当的,各按‘违制罪’论处……”
他声音宏亮,令围观群众慢慢停下了议论声听其斩钉截铁般的说道:“凡县受到其它地方官府请官验尸,有官可以挪出却称说缺官的;如果缺官,却不备文申明情况的;或探知有请官公文到来,却假托正在请假期中避免应差的,亦按‘违制罪’论处。凡受差进行检验或覆验,不是经隔时间太久,就称说尸体已坏不验的,处以‘应验不验’之罪……”
“具体刑罚可如下——凡验尸,报到后过两个时辰不请官的;请官违法或受请违法而不言的;或请官验尸的公文到来应当接受而不接受的;或初验和覆验的官员、吏役、仵作行人相见及透露所检验的情况的,各处杖刑一百……凡有尸体虽经检验了,但是出于妄指他人的尸体提出控告,致使官府听信而据以进行审问的,按照诬告法论处。如亲属到死所妄认的,处杖刑八十。被诬告的人在监禁中造成死亡的,对妄认者罪加三等……”
他用力挥了挥手,道:“总之,刑狱之事,不冤枉每一个无辜之人,但也绝不可放过任何一个为非作歹、穷凶极恶之人。”
他这番话说下来,前面有关刑狱章制寻常百姓自是不甚了了,但最后这句却是听得懂的,有人大声叫好,跟着便响起一片杂乱无章的喝彩声。
自古以来,官员审案的杀手锏是刑讯逼供,一句“大刑伺候”端的叫嫌犯两股战战、魂飞魄散。这固然能对嫌犯起到威慑力,心理、生理双层施压,大部分嫌犯会不堪刑罚之痛而从实招供,但也容易屈打成招,造成冤假错案。
王棣声言断案证据为先,反对刑讯逼供,无论怎样都是正面主张。
宗泽感觉最是复杂,实在是想不通这位同科状元脑子里究竟藏了多少东西,一个人能博学多才如斯,站在他的角度看,高山仰止,唯折服尔。
说了一大通,口干舌燥的,王棣倒非是在做秀,而是确有此想法。前世看那部“七号房的礼物”时感性的不要不要的,人哪,最怕受冤被枉。至于给这个时空的礼物,惟将文抄事业进行到底尔。
看看期待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他指着晒了大半个时辰的那数十柄镰刀问何仵作:“何团头,可瞧出有甚不同?”
何仵作原本就一直注意着此节,先是“咦”了声,接着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看,忽然大声说道:“明白了,吾明白了,明府大人……英明……”终究不擅谀词,只蹦出一个“英明”来。
宗泽也发觉到了异样之处,原本就显得沧桑感十足的面庞愈发立体了,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神情变得生动了起来。
“宗县尉,那柄镰刀是谁家的?”
宗泽条件反射般的喝了声:“陈二牛何在?”
这也难怪宗同学,昨夜可是忙了半宿,知县大人这甩手掌柜做的可真是驾轻就熟哪。小小县尉可只有忙碌命,全村六十多户,好声好气地去收镰刀,又一个个编号……宝宝心里不苦,有成就感……
围观人群某处忽然一阵骚动,闪出一小块空间,苏五拧着一个人的手臂向场中间走了过来。
王棣盯着那个丢在人群中难以认出的路人甲般模样的庄稼汉,声音清冽:“陈二牛?”
那汉子让苏五反拧着手臂动弹不得,哆嗦了一下,没有吭声。
王棣指着场中某一柄镰刀:“陈二牛,那可是你家的镰刀?”
陈二牛面如土色,反而不再哆嗦,也不出声。
王棣转向小卢村保长:“卢大保长,你来看仔细了,这镰刀是否为陈二牛所有?”
保长答应一声,拂袖赶走停在镰刀上的苍蝇,端详片刻,点头证实:“禀明府,此镰刀确是陈二牛的无疑。”
他昨夜陪着公差挨家挨户上门收拢镰刀时与官府中人一并在镰刀上作了记号、刻了编号,是不会有错的。
王棣一拍案上惊堂木:“陈二牛,你便是用这镰刀害了卢大富,如今物证在此,你还不从实招来!”
陈二牛没挣脱开苏五的束缚,口中叫道:“大人,草民冤枉呀。”
围观群众被这变故弄的发懵,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王棣转向何仵作:“何团头,此镰刀能作呈堂证物否?”
何件作连连点头,提高声音:“某昨日查验死者卢大富死因,验明其身上有十七处伤口,其伤痕呈现出齿纹,伤口周边皮肤也被划破皮,综合这些情况,比较符合伤口特征的,就是村民们常用的镰刀。”
宗泽双眼发亮,接着说道:“受害者卢大富虽然被杀,但是家里的物什完好无损,因此定是一起仇杀案。且凶器是镰刀,那么凶手有最大可能就是小卢村人。经过一番调查走访,发现卢大富虽然忠厚老实,却也是与人结过怨,陈二牛便是其中之一。”
何仵作思路不乱:“既已确定镰刀为凶器,通过走访又圈定了嫌犯,要做的便是证实嫌犯家的镰刀即作案工具。怎么证明呢?”
“明府貌似天马行空般的思路正是破案关键所在……”他难得正儿八经又理直气壮的奉承了上官一句,大声说道:“那便是晒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