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蒙蒙,乌鸦乱飞。
一轮血色的月亮洒下一地清凉,淡淡的光晕穿不过云雾的影影团团。
“嘿哈”,芥昪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大蹦起来,朝着芥命挥拳过去,大喝一声,“看招,酒鬼!”
芥命苦笑了一下,左手将喝完的啤酒罐塞进自己的背包里,右手快速地将我飞来的拳头擒住,攥紧,然后满不在乎地用闲下来的左手搔了搔自己蓬乱的黑发。
周围的街坊里,依旧参杂着当地人交谈的声音,浓厚的异域口音。通过两侧的屋子窗户的光影,我们可以瞧见人们活动的身影。
“你这个混小子,欠揍是不是?”芥命不怀好意地怪笑一声,左手变成一记手刀,直劈芥昪的脑袋。
“哐当”,芥昪的眼睛一阵发黑,眼角不断蹦出金星。
这不留余力的作派使他的眼睛滋出了泪水。芥昪苦恼地怪哼了一句,骂道:“死酒鬼,活该没人要!”然后,头顶痛感翻倍。
他错愕地捂着胀痛的脑袋,抬眼,望见芥命阴沉的面庞,似乌云席卷,似雷霆作响。
芥命深深地瓢了他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冷冷开口:“这种事最好不要拿来开玩笑,不准再有下次了。”
芥昪在绝对高压之下,只能无声地低低点头。
唉,我好像不小心触及了【危险领域】了。
短暂地瞥向芥命一眼,他转身,双手抱头,枕着脑袋,朝着街巷深处走去。
黑色是宇宙中最深的颜色若是没有反射光的存在,黑色就是绝对,黑色就是一切。
周围的屋宇,在黑暗中,成为森然的武士,披坚执锐,身上的铠甲被打磨得锃亮。它们静默不语,好像等待将军的检阅。
芥命走在路旁的光亮之中,可芥昪却知道,他的老爹依然没有走出阴影。
他还是那个整天想着另一个人的坏男人。芥昪双手抱头得更加用力,慢慢地走着。
老爹还是牵挂着母亲,这我是知道的。
嘶,还是好痛。芥昪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不是为了隐隐作痛的头,而是为了他未曾一见的母亲。
是的,芥昪与他的母亲从未见过一面。芥昪自己虽不敢说是万千大众之中的孤例,但也绝对不多。
他对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家里祭桌上的相框里,一位穿着素雅,顶着海蓝色太阳帽的女性,双臂挽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她长长的红发不仅垂到了她的白色荷叶裙的裙臂上,也遮住了她娇好的面容。
红色的长发,窈窕的身影,终究只是他脑海之中的惊鸿一瞥。
他只能隐隐猜测,在深红的瀑布之下,她素白的面孔一定像是冬日里的雪樱一般素美,浅浅地对着婴儿笑。
可是啊,可是啊,这终究只是芥昪自己的臆测。在他的脑海之中,只有一道渐行渐远的模糊的背影。
她光芒万丈而又暗影昏沉,凑不成一道完整的身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身为穿越者,本该理智的他,似乎受这处世界的规则所限制,对亲人的过去异常的幼稚。
可能,还是因为上一世,芥昪自己身为孤儿,而对亲人,有着异常的执念吧。
这谁又说得清楚呢?
孩提之时,芥昪指着相框,好奇地问着他的老爹,这个女人是谁。
芥命默然,狠狠地抓起啤酒罐,灌下一口酒,剧烈地咳嗽,苦涩地对着他,低哑着说:“这个女人,她叫‘母亲’。”
自此,每逢一个特殊的日子,窗柩之下,就不是芥命一人,为芥昪的母亲默默烧纸了,还添上了懵懵懂懂的他。
当时的芥昪以为,我只是在祭拜老爹的友人,一位叫“母亲”的女人而已。
所以,他把“母亲”当作不会言语的玩偶,一个独属于他的朋友。
他在玩家家乐之时,将其置于身旁,随意摆弄,在别的孩子惊奇的目光下,芥昪可以对其自言自语,对其无理取闹。他会经常抱着相框,寻求依偎,然后,久而久之,他就厌倦了。
芥昪对此变得厌烦,甚至,到最后,他得知了“母亲”是一个代称,这世上还有许多“母亲”的时候,他竟出现了一丝丝崩坏。
他将积攒了许久的怨气与渴望一起爆发了出来,成为一个蛮横无理的孩子。
芥昪变得会对老爹指手画脚,与他作对。
在家里,他会把母亲的灵牌藏起来,看着芥命为此寻得满身大汗;在外面,他还会时不时在街上拽着一个女人的衣角不放,或口中呢喃,或号啕大哭,直至芥命将他匆匆抱走,顶着他的拳打脚踢,对着扶额的女人赔笑脸道歉。
我愤怒着,成为了一个野孩子,为周围人的幸福而疯狂着,为他人造成困扰,但是啊,我也有野孩子所没有的无奈。
芥昪默默地想着。
小学放学,芥昪就溜进学校的天台,站在围栏边,抓着防护用的铁网,怅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或有失神,他就仿佛望见母亲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每当这时,芥昪会欣喜若狂,仿若寻得母亲的兔子,一蹦三尺,拎起书包就往楼道冲去。
紧接着,芥昪穿过蓝色的门,就可以发现身穿工作服的老爹,一脸疲倦地倚在楼梯口旁。
他的眼睛半阖着,似乎有所察觉,微微睁开混浊的眼睛,惺忪地望着有些失望的芥昪。
沉默半晌,他才迟钝地拍拍他满是尘土的衣服,一脸歉意地苦笑着:“抱歉,我来晚了。”他僵硬的笑容充满了困倦,可他又张开了怀抱,想将芥昪容纳进去。
斜红之下,芥昪无视老爹伸出的手臂,略过他的怀抱。
我很脆弱,也很坚强。我可以躲进他的怀里哭闹,可我偏不。我必须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必须表现得坚强,伪装着自己。
芥昪自己对自己说道。
看着一脸尴尬的老爹不知所措地对着空气拥抱,我想,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啊,老爹这个臭男人可要比我更加难过。
他会在母亲的忌日里稀里哗啦地哭个不停,哭到深更半夜,搅得芥昪无法入眠。尽管他已经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拼命地沽酒,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到声嘶力竭,夜空吐白。
而每当这个时候,芥昪就强行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瞧见芥命脸上淌满了异常明亮的泪珠。
然后,蜷缩在被子里的他会在心底埋汰这个脆弱的男人。真是有够烦的。
晚风清凉,芥昪嗅到了不同寻常。在一片缄默之中,我回到了现实。
后脑勺后的双手变得诡秘地冰冷,冷得让他微微打颤。
“诶”,芥命的话正好传入他的大脑,好似有些许愧疚,问到:“还疼吗?”
明明是有够疼的芥昪,凭着自己的倔强,眉梢微挑,假装很是不在意,背对着身后,摆了摆手,阴阳怪气地笑骂道:“就在这种程度还想让我喊疼?酒鬼,再去修行个几年吧”
笑了,芥昪感觉到了父亲的笑意,芥命带着这份笑意,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冲芥昪骂道:“你别得意,小鬼,这种话你几年前就跟我说过了……”
芥昪也卯足了劲,好似吵架般大声嚷道:“那还不是你修行不到位,几年不见长进!”
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
前方影影绰绰,可见的光亮愈来愈弱,只有路灯所点亮的惨惨淡淡的一圈。身后也没了声音,不止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房屋也安静了下来,他们被困在了沉默的牢笼里。
羊肠小道被无限拉直。
沉默之中,他听到了夜空中,有着翅膀扑腾的声响。在死寂的环境的映衬下,那对翅膀扇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真真切切地从我后面传来,然后,渐渐地消失了。
芥昪转身回望一眼,身后的路灯下,多了四双跳动的鬼火,窜动着。
“轰隆”一声,乌云中闪出一道形态诡异的惊雷,刹那间,丑陋地撕裂了天空。
血月大放异彩。
在夺目的雷光之下,他认出了四对鬼火的真面目——四只倒挂在路灯上的蝙蝠。
一瞬间,芥昪辨不清这四只姿态各异的蝙蝠。黑暗之中,他勉强记住了一只冷艳的黑色蝙蝠,一只修长的红色蝙蝠。
其中红色的蝙蝠血喷大口,面目狰狞,露出锐利的银白色利齿,似是怒吼,却又毫无声音。
然后,天空又在一蓦间阴沉了下去,连带着阴沉下去的,还有四处原本通明的灯火。
他捻了一下下巴,盯着那四对燃烧的“鬼火”,与之一一对视。
芥昪想,刚刚那只蝙蝠,是在释放超声波吧。声频远高于人耳可接受范围,所以它的怒吼,确实是该无声无息,不打扰周围的生物。
一抹红光从芥昪眼前掠过,“呼呼”地飞入巷子深处。在他思索的几秒钟内,远处的鬼火又少了一对,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发现。
一道黑影从我身边挤过。
“啊”,芥昪低呼了一声。他的身体被默然路过的芥命擦得猛地走了一个趔趄。
“喂,等等我啊!”芥昪用几秒钟来守住平衡,转身,小跑着向着他无言的老爹追去……
……
伊诺罗?卡尔维诺曾说过:“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所以,在夜色中,我有时会去思考着,想,黑夜里是否也在掩藏着什么……
……
嗯哼,前面的那些话,我当然没有跟智惠讲。我要说的事,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