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柘听了前半句就急忙打断她的话:“不用客气!不麻烦!我顺路!到门口我就走!”
兰亭本还想说什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咬了咬下唇,从喉咙中憋出一句:“既如此,麻烦赵公子了。”
赵承柘挤开我,凑到兰亭身侧,又是一阵嘘寒问暖。兰亭回答得极简洁,能用一个字回答的问题绝不说两个字。
一般来说,女子这种态度已经说明了对这个男子不感兴趣,但赵承柘并不这么认为,他大概是觉得只要他一直问个不停,兰亭也就不得不一直回答他,于是他从看走绳的感想一路问到兰亭三岁时喜欢吃些什么。赵承柘的话滔滔不绝犹如黄河之水,兰亭的话寥寥无几仿佛旱魃为灾,两者相遇,看着属实奇妙。
有人在身前开路,我们下楼时并未遇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顺畅。
刚出酒楼,车夫便迎了上来:“公……”
车夫还没说完就被赵承柘呵斥道:“公什么公,我又不是公公,你瞎喊什么?”
车夫被骂得有些懵,怯怯地问:“公子,不是您吩咐小人在此等候您和李姑娘的吗?”
赵承柘一跺脚,凑在车夫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再回来时车夫已经换了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是小人认错了。”
赵承柘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丢下车夫又绕到兰亭身边,笑道:“我今天没带马车来,这里离宫门不远,不如我们走回去吧。”
兰亭的表情凝重,碍于赵承柘的身份,她艰难地说道:“是。”
三人成行,兰亭在我左侧,赵承柘在我右侧,走着走着,赵承柘就走到兰亭身侧了,再走着走着,我又到了两人中间。两人不动声色地围着我绕圈圈,绕得我眼睛都花了。
锦绣酒楼离宫门并不远,今日却格外漫长,如同一度春夏秋冬那般漫长。看到宫门,兰亭像是终于得了救,她匆匆朝赵承柘施了礼,头也不回地往宫里快步走去。
赵承柘站在原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离开,只是盯着兰亭的背影。见我在瞧着他,他朝我笑了笑,转身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反方向走去。
天隐隐黑了下来,我对宫中并不熟,连忙追上兰亭的身影,紧跟在她身后。
她忽然说道:“今天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走绳。”
我毫不意外:“我知道。”她轻车熟路地去锦绣酒楼,又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任是傻子都能看出来。
“我的哥哥,曾在锦绣酒楼走绳。”
我感叹道:“真厉害。”
兰亭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三个月前,他走绳的时候,不慎跌下楼摔死了。”
我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神色,脑子中快速杜撰着安慰的话语,还不待我想好,她又说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并不是意外。那天有一个贵客说看腻了旧把戏,班主为了讨好他,便临时叫人加大了摇绳的力度。绳上的人蒙着眼,根本就看不到摇绳人的动作,所以摇绳看着惊险,实际上每次摇绳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不会轻易改变。哥哥并不知道班主改了摇绳的时间,他和往常一样空翻向前,忽然绳结剧烈晃动,他没来得及保持平衡,就倒了下去。但他及时抓住了绳结,整个身子都悬挂在半空中。”
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寒意:“池露,你知道那天的欢呼声有多高吗?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别出心裁的表演,他们将银子丢在哥哥身上,银子在锦绣酒楼门前落了一地,装满了整整十二个盘子。哥哥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救命,他在空中挂了很久,哭喊求救了很久,甚至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却始终没有人拉他上去,直到他摔下去的时候,看客都在嬉笑。其实绳结旁一直有人,但是为了看客的赏钱,没有一个人上前。”
我走到她身旁:“你若是想哭就哭吧。”
她摇摇头:“你知道那个贵客是谁吗?”
我连京城有哪些人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哪位身居高位的贵人会去看走绳。
兰亭抬头看着天,眼中有水光闪烁:“那天的贵客是端王,其实这件事是班主的错,端王并不是罪魁祸首,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怨他。若不是他要看新把戏,哥哥就不会死。”
我问:“他道歉了吗?”
兰亭讥诮地笑了笑:“班主说哥哥是因为技艺不精才摔下去的,端王贵为皇子,自然也不会关注一个小小走绳人的生死。”
我瞧着她,有些心酸,又搞不懂赵承柘的态度,赵承柘虽花名在外,时常对于宫女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但始终是若即若离的。这么说来,他对于兰亭的态度与常人不同,却并非是因为心里有愧。赵延和说宫中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赵承柘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赵承柘衣摆上的绣花,与爹临死前拿着的布上的绣花一模一样,他究竟有没有去过安平村?
我脑子里又乱起来,许多事情搅作一团,捋不清抚不顺,教人心烦意乱。
待挥别了兰亭,我转身便又去了花园,躺在歪脖子上看星星。天空浩大,笼罩着世间万物,在穹顶之下,我们的忧愁喜乐都是微不足道的。也不知道天的那头,是不是真的住着神仙。如果真的有神仙,神仙每日看着人间疾苦,却从不出面,只是冷眼旁观,与寻常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胡思乱想着,心中的躁郁也渐渐平复下来,再过一会儿就犯起困来,正要阖眼时,听一女子盈盈地笑道:“小黄。”
我睁开眼正看见那日在树上偶遇的小蓝,于是朝她挥挥手:“小蓝。”
她一骨碌爬上树坐在我身旁,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有什么高兴事似的。
我问道:“如果一个人,他喜欢上了自己的仇人,该怎么办啊?”
她认真想了想,说道:“那要看是怎样的仇。”
我看着她:“害死至亲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