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午后阳光明媚,冲天炮高高跃起,直冲云霄,在蔚蓝天空的帷幕下燃烧爆裂,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韩崇被炮声惊醒,渐渐回过神来,眼底还残留着妹妹远去的身影。他疲惫地坐在主席台上,九匹赛马呼啸着从起点奔来,在椭圆形的赛道上你追我赶,奋勇争先。
昨夜,他被一个可怕的噩梦纠缠整晚,险象环生,直至心力交瘁。梦境里的地狱景象既恐怖又真实,就像刻骨铭心的回忆一般,让他感同身受,又无处可逃。大火吞噬了整座主堡,滚滚的浓烟模糊了周遭的世界,熊熊的烈焰焚断了所有逃生的希望。在持续的炙烤下,房间幻化成一个薄薄的气泡,将他包裹起来。随后,气泡飘然而起,渐渐上升,朝着浩瀚的苍穹慢慢飞去。透过扭曲的空间,他看见了妹妹阿江的身影,她同样被一个气泡裹挟着,只是,他们的归宿南辕北辙,一个奔向天国,一个却坠入黑暗冰冷的死亡国度。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呼喊,响起的回音此起彼伏,渐次增大,最终汇集成一股震耳欲聋的风暴,将他鞭打,将他击穿,将他狠狠地掀翻在地。当他半死不活地爬起来时,阿江已经消失在地底。在凄凉的月光下,天空中除了浓烟和灰烬,只剩下一缕随风漂浮的粉色丝带。
他好不容易熬到了早晨。梦境既然昭示了危险,他不能坐以待毙。起床后,他立刻唤来了崔管家,吩咐他在主堡的紧要位置布设一些大木桶和水缸,并盛满清水,以备灭火之用。他又把高灿叫了过来,命令他增派人手,加强主堡的巡逻,以防止敌方的奸细趁火打劫。做了这些布置之后,他仍觉得不放心,索性让新晋的侍从古桓、华天齐和孙谈搬进了卧室隔壁的客房,以时刻保护他的安全。
阿江刚刚离开时,他并无过多担忧,凭着对妹妹的信任和了解,他相信她一定能够逢凶化吉,完成使命。可是,经过了一整晚苦痛的挣扎,他内心的信念已然崩塌,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焦虑以及莫可名状的悲愤之情。他派人将铁锚老头找来,与他剖心剖腹地触膝长谈,将自己的忧虑一股脑地吐露出来。谁知铁锚老头根本不接这一茬,始终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上,这让韩崇大为恼火,双方最终不欢而散。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只好再次把高灿叫来,与他商议一番,最终决定派出白鹭城的骑兵队长唐鑫爵士前去寻找阿江。唐鑫爵士领命后,仓促准备,然后率领着一只由二十名骑兵组成的小队,于中午时分离开了白鹭城。
赛场上尘土飞扬,热火朝天,喧嚣声和鼓噪声不绝于耳。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围在赛道周围,为他们下注的选手呐喊打气。虽然韩崇明令禁止士兵之间的赌博行为,可如今大敌当前,只要能够鼓舞士气,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更何况摆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场空前的豪赌,赌注丰厚,不仅包括了名誉和领地,还有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前途。虽然他别无选择,可他也乐在其中,欣然赴会,并始终坚信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
骑手们无不全神贯注,奋力地挥动马鞭。想要在这场激烈的角逐中脱颖而出,斩落头名,他们所能够仰仗的,唯有自己的骑术,以及跟坐骑之间默契的配合。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家族,可身上却穿着统一的白色罩衫,胸口上绣着红色的六翼飞鸟纹章——这是白鹭城的标志——每匹马的臀部都用石灰粉写着一个号码,以此来区分彼此。
这样的安排是有意为之的。自古以来,军队的编制均是以各个家族的直属部队为独立的作战单元,再由大领主统一辖制,联合作战。可是,如今的形势与以往大不相同,各家族派来的部队多则三五十人,少的仅有十数人,要是再各自为战的话,根本毫无战斗力可言。为了克服人数的劣势,白鹭城一方必须打破常规,必须在人员的编制和军队的组织上做出改变不可。
最先提出建议的是高广爵士。他认为应该把来自不同家族的士兵整合起来,再配以统一的将领,联合进行训练和作战。韩崇采纳了这个建议,并进行了相应的部署。很快,三个崭新的营区在白鹭城的大草坪上拔地而起,军队的构建初见成效。
就在士兵们刚刚搬入营区之际,铁锚老头带来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他提议将部队划分为骑兵、步兵和弓箭兵三个作战序列,然后打破身份的限制,以个人的专长来挑选人员。不管士兵来自哪里,只要是精于骑术的,就分配到骑兵营;擅使弓弩的,就分配到弓箭营;擅长近身格斗的,以及没什么专长的,统统分配到步兵营。韩崇对这个建议大为赞赏,并很快发下命令,推行全军立刻执行。经过调整,韩崇的亲卫队定为五十人,以高灿为队长;骑兵营的人数为八十,以白鹭城的骑兵队长唐鑫爵士为统帅;弓箭营的人数为五十,以石山城的高广爵士为统帅;步兵营的人数为一百五十,以辉夜城的伍元诚爵士为统帅。另外,从兰滨城前来支援的部队仍旧保持着原来的编制不变。
韩崇在心满意足的同时,也对铁锚老头的谋略大为疑惑。他曾听妹妹谈起过铁锚老头,也曾道听途说过他的一些往事,总的来说,他不过是一名胆大妄为的走私犯罢了,韩崇绝不相信他会有如此的远见卓识。想来想去,事先做好部署的,一定是那位自称先生的神秘老者。他慨叹一声,心悦诚服。而另一个人的奇思妙想又给韩崇的布局添上了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天清晨,阿雯郡主罕见地起了个大早。她神气活现地跑到韩崇房间,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箱。她笑语盈盈,神神秘秘地说:“亲爱的表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知道你最疼我了!是不是?”
女人撒娇通常没好事,更何况是古灵精怪的小雯,韩崇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说吧!”
“你先答应我,我才告诉你!”
“真拿你没办法,小淘气鬼!可我今天偏不答应你!”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吧!我送你一件好东西,作为回报,你也满足我一个愿望,怎么样?公平吧!”
“你所谓的好东西,就是手里的这一件吗?”
“你答不答应嘛?反正这东西包你满意!”
韩崇有些犹豫,最后实在拗不过表妹,只得答应下来。当东西展开时,的确让他眼前一亮。这是一件文雯自己设计的、胸口处绣着白鹭城纹章的白色罩衫。虽说罩衫并不稀奇,可这件别出心裁、纹饰亮眼的罩衫还是得到了韩崇的赞赏。更为重要的是,文雯为这件罩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既然你要实行全新的兵制,那么与之配套的行头就必不可少。这好比女孩子骑马,裙子里面就必须穿一条贴身的长裤。”文雯将罩衫比在自己身上。“如果你让所有的士兵都穿上同一款罩袍,那他们不仅会在组织上,更会在情感上不分彼此,亲如一家,共同为白鹭城效命。”
韩崇深以为然,并欣然采纳了。
一圈过后,原本领先的九号马渐渐掉了队,身后的二号、五号和六号马后来居上,抢去了领头的位置。二号马是一匹身形俊朗、毛色油亮的枣红马,它四蹄离地,奔跑如飞,飒爽的英姿就像一团狂奔的野火。座上的骑士紧紧夹着马腹,时而站立,时而低俯,手里的马鞭犹如敲击的鼓点,密密麻麻地落在马臀上。五号马正全力加速,毫不退让。它有着飘逸的银白色鬃毛,通体雪白,身形比二号马略为臃肿,可全身散发出的狠劲却无可匹敌。它四蹄疾奔,呲牙咧嘴,脑袋歪向一侧,大有蔑视群马的气度。骑手握紧马鞭,不急不躁,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由着马的性子,任其自由奔跑。六号马是一匹极为稀有的狮子骢,它有着厚如织毯的毛发,颜色红白相间,头顶和颈部周围长着一圈雄狮般的红色鬃毛,四肢粗壮有力。它的样子憨态可掬,头部比寻常马更大,而吻部却十分粗短,嘴角挂着令人捧腹的微笑。骑手稳住身子,不时挥动马鞭,人马的配合十分到位。
“表哥,你说哪匹马能够脱颖而出?”坐在韩崇右手边的文雯问道。她穿一身松石绿的花裙子,手里撑着一把花伞,胸前还别着一朵鲜艳的红色玫瑰,娇嫩的样子光照全场。
“肯定是领先的这三匹,我更看好二号马。”
“大男人怎么能只顾眼前呢?真没出息!”
“你。。。。。。”韩崇挺着硬脖颈,僵硬地说:“你给我闭嘴!”
“哼!刚才九号马不是还领先来着,却因为后劲不足,落到了后面。这三匹笨马如此不知节制,恐怕也要步它的后尘咯!”
“那请问郡主小姐,您心目中的冠军是哪一匹呀?”坐在身后的辛如男爵夫人粉面含春地说。她仍旧一袭紫衣,薄纱遮面,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艳压群芳。
韩崇侧过身子,向为他解围的女士点头致谢。他咽了咽口水,回过头去对文雯说:“就是!你也说说你的看法吧!”
“我嘛。。。。。。我才懒得告诉你哩!”
“你真会耍赖!下次要是有好玩的,我也懒得告诉你!”
“不知郡主喜欢什么样的马?”辛如夫人又问。
“当然是千里马啦!平凡的马种怎能入得了我的法眼。”文雯傲然地说。
“呵呵!”辛如夫人掩面而笑。“可是,一匹马究竟是不是千里马,不骑过又怎会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休要你多嘴,哼!”不知为何,文雯突然醋意大发,妒火中烧。她早就觉察出了韩崇的不轨之心,只是,她认为那不过是一般男孩的思春之梦,并未过多纠缠。可如今她看到辛如夫人一味地袒护他,对他眉来眼去,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发誓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个不安于室的风**人。她斜眼一瞥,阴阳怪气地说:“不过呀,有人骑马行千里,有人骑马累死马,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福薄之人怎敢胡乱地揣测天意。不过,光鲜之人必有其难处,而黯淡之人也会有他的坚持。如果只是一味地吹毛求疵,求全责备,那他终将一无所获。”
“哦?不知夫人是如何坚持的?”
“恪守天道,遵循常理,这是人人都应该坚持的。”
“既然如此,你就更不应该有非分之想!”她用胳膊拱了拱身边的韩崇。
“幻想本来就是天神赐予我们的禀赋,如果抛弃了,那人与牛马何异?”
“幻想要是用错了地方,不仅毫无益处,反而深受其害。难道你不觉得吗?”
辛如夫人被逼入了死胡同。可是,她莞尔一笑,话锋一转,把矛头指向了新的战场。“请问郡主,您认为是璞玉的价值高,还是玉器的价值高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玉器更有价值啦!”
“恐怕一般人都会这么想。”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我是平平无奇的一般人咯?”
“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不过,您有没有想过,玉器虽然有其功用和价值,可它一旦定型成器,就失去了所有变化的可能,无论是器量的大小,还是功能的强弱,都不可能再有所增益。反观璞玉,它不仅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而且更能反映出一位玉工的眼光和手段。一块宝玉,如果落在寻常工匠手里,那不过是一块有些价值的石头罢了;如果落在大师手里,它将会成为国之珍宝。”
“我听不懂你说的大道理。”
“我的意思再浅显不过了。”
“那就说些能让人听懂的话。”
“一个男人成就的高低,往往取决于伴侣的器量。”
“你是说我器量短浅咯?”
“正是!”
“你。。。。。。”
“好啦!好啦!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
“她这个泼妇,竟敢骂我!你来给我评评理!”
“小雯,你少说两句吧!夫人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长辈,又是白鹭城尊贵的客人,你不应该如此无礼。”
“连你也骂我!哼!我们走着瞧!”说完,文雯狠狠地踢了一脚椅子,然后拂袖而去。
“夫人,你们这样意气用事,究竟是为了什么?”韩崇无奈地问道。
“大人,阿雯郡主是个百里挑一的聪慧女子,与您也是佳偶天成。可是,她性情蛮横,行为骄纵,如果放任不管,恐怕今后你们的关系将会很难相处。您别怪我这个寡妇多嘴,身为女人,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所以更希望她能够早日走上正途,成为您的贤内助。”
“她要是像您这样善解人意就好了。”韩崇自言自语道。
“什么?”
赛马结束后,韩崇急冲冲地赶往文雯的房间。一进门,地上狼藉一片,打碎的花瓶、掰断的蜡烛和撕破的书籍丢得满眼都是,让韩崇十分震怒。可是,转念一想,文雯毕竟还太年轻,自己不应该过多苛责。加之面对文雯,他早已习惯了包容和宠爱,这些任性之举实在不必大惊小怪。虽然辛如夫人的真知灼见言犹在耳,可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小雯,你这是怎么啦?”他走过去,抚着她的背说:“你猜哪匹马获得了冠军?哈哈!不出你所料,那三匹马果然没有坚持到底,最后的胜利归属于八号马。”
“哼!”
“你别生气了,乖乖听话,好吗?”
文雯转过身来,双眼通红,很明显是刚刚哭过。她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怪你,全怪那个牙尖嘴利的贱人,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她啦!”
“可她是我们的客人呀!这次又不辞辛苦。。。。。。”
“。。。。。。别说了,我不想听!”文雯捂着耳朵,大声嚷道。
“好吧!你先消消气,再去洗把脸,我让阿青过来把房间收拾一下。”
文雯不予理会,仍旧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平静下来。她走到韩崇身边,颐指气使地问道:“那件事情,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哼,那就是不答应咯!”
“我答应过你,会满足你一个愿望。可是,你提的那件事实在太过危险,让我怎么答应你呢?就算我答应你了,其他人也绝不会答应的!”
“那我们就。。。。。。”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
韩崇沉默了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