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银盘,杜康如注落。
黑魃魃的石殿中落纱飘飞如鬼息,一排灰色的爪骨从石缝中举起,中间凭空燃着一团青白色的火焰,那火舌卷起的香烟在石殿中弥漫徘徊,仿佛一个个沉睡地底的亡魂吟着往生的咏叹调。一缕惨淡的薄烟绕过牛头骨中点着的明灯,殿中舞女们水蛇般的腰肢,最后穿过层层石阶,来到了大殿的最高层。那里支着一张如神雕张开翅膀时,根根羽翼向外狂展的巨大屏风。
屏风下,是一覆着鬼面雕花,由一整块灵璧巨石凿磨出来的高榻。此时高榻上正斜卧着一个青灰皮肤,脖颈上赫然生出三只一模一样男人头颅的妖怪。此刻,这妖怪的青面上覆满了烈酒烧过的醺醉和迷乱,有一个头颅似乎已经陷入沉睡。这便是当今的妖界之主,可怕到曾出动远古三皇合力围剿的天妖皇。此刻,这位妖界之主脱下了当年令神魔两界心惊胆战的明银盔甲,尖利的二指非常轻易地掂起了铜制的犀尊,醇香的浓液就这么随着他摇晃酒盏的动作缓缓荡漾,酒中似有无尽的故事,都在这方寸杯盏间溢落如注泄,酒香弥漫,惹得人心醉,熏得人痴茫。
“来,本座……再敬杜教主一杯”那青面獠牙的男人从石榻上勉力起身,一个头颅说着话惹来另两个头颅的白眼。他甫一开口,面前体态绚丽如花枝的歌女们便更加忘情地扭动四肢,一个个全无端庄之相,相反蛇腰纤细,狐媚勾魂,舞有天魔之态。
而在石殿的另一边,重重鬼影般的帷幕上正模模糊糊映着一个人影,不过很快也被几只细如柔荑的手和肆无忌惮风骚摇动的尾巴影子给盖过。凭着纱上的影子可以窥出,帷幕后正有一体态娇媚的女子附在那方才的人影之上,玉手举着一个酒杯娇滴滴递到那人影的唇边,随后几只狐狸尾巴的影子从纱帐上扫过,纱角被瑟风吹起,几声甜软到极处的女声游出,春光乍泄。
坐卧于榻上的天妖皇,其中一个头颅立马转醒,抢着占据了主位,眼**光,哈哈大笑道“如何,本座为杜教主设下的**宴,杜教主可还满意”
那帷幕后的人影伸出一指慢悠悠地挑起了身上之人的下巴,左右看了一番,似在赏玩上好的瓷白汝窑,又似驻足于指尖落叶。然后他缓缓开口道“姿色尚可”。
那说话的头颅正要放声大笑,只听那人又道“可惜终究是一具臭皮囊,百年后都要归于黄土拢沙”他的声音似是充满了眷恋,却不知是否为了身上之人。
刚刚还兴奋着的头颅马上偃旗息鼓,似乎觉得这种老和尚发言很没意思,很快又睡了过去。于是方才说话的头颅再次占据主位,道“听说杜教主的结发妻子有修真界第一美人的称誉,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妙人啊,比之我族的九尾妖狐又如何”
那帷幕后的人半晌没有动静,天妖皇正觉得奇怪之际,只听那人的声音穿过重重帷幕传来“我的这位发妻,貌若九天玄女”
天妖皇唇角一勾,终于摸清此人定是喜欢仙气飘飘多过媚眼如丝,正要换一波舞女上来,只听那人又道“心比九阴蛇蝎”。
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森利的齿缝间滚出,可偏偏还要故作不甚在意的语气。天妖皇一时愣住,叱咤了妖界数百年的他却始终没能明白人类间复杂的感情。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那人又低低笑道“若非是我这位好妻子,今日杜某也不会有幸来参加妖皇陛下的酒宴”
天妖皇到底是万妖之首,知道自己触到了此人的逆鳞,很快便一笑代过,继续问道“杜教主在我这里一住就是小三年,真的不打算回去见见故人吗”
帷幕上的影子变幻,那人搂过了身上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道“故人?他们于我不过是乌蝇、虫蚁之类,不见还好,见了只会叫我眼生恶疮,遍体生寒。世人多凉薄,至于杜某的故人更是骨血冰凉、令人作呕之辈。哪有妖皇陛下这里的美人宴来的逍遥快活”
说毕,喝下了怀中软玉递来的杯酒,看到这一幕的天妖皇三个头颅都齐声大笑起来“杜教主你终于想通了,所谓人间真情不过是凡人自欺欺人的把戏,哪有我们妖族的多夫多妻,断背山下百合花开来得真实?今后你就安心地留下,有你的轩辕秘术相助,本座练得神兵,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之日指日可待”
天妖皇多年前曾败于一个人的手下,为了和那人的诺言他将自己囚禁在塔底将近一万年,可他自认为并非修为不敌而是输在了手中兵刃。如若他要在这锁妖塔底炼出能争锋天下的万兵之主,便只能依靠有自愿入塔之人相助。炼出万兵之主的基本条件就是以上古秘术集满一万人的英灵祭刀。而今日他宴请的那人恰好掌握了四大上古秘术之一的轩辕血。
帷幕后的那人道“我如今已不是万昼教教主,天下苍生再与我无关,只是要杜某杀人……”
天妖皇一时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暗自叫苦,他怎么忘了这人曾经有“不安天下誓不还”的称誉,马上道“这一万人的魂魄我早就和地府商量好要过来了,只是到时还需借助杜教主的轩辕秘术”
帷幕后的人又是几声轻笑“陛下当杜某今年三岁吗,这拿去祭刀的灵魂哪里还有再入轮回的机会,只怕是永世不得超生了”
天妖皇皱起眉头,觉得希望由要落空,却听那人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陛下答应我届时找地府多要几缕魂魄,杜某也并非不能鼎力相助”
天妖皇大喜,三个头颅一起问道“杜教主不妨说来,是哪几个人的魂魄”
帷幕后的那人仰头喝尽了杯中残酒,接着他以和口中语气极不相称的力道紧握青铜酒器,同时似是风轻云淡道“这第一人,是魔天门的新主人苏计明”
天妖皇一听,当时苦道“这魔族中人有千年的寿命啊……”
可帷幕后的人似乎没在意他说什么,仍自顾自地道“这第二人是魔天门的新夫人,天水神宫的宫主”
天妖皇继续叫苦不迭,这位新宫主掌握了天水神宫世代沿袭的两件上古秘术,又与魔族之人双修,只怕再过一千年都她都没死,自己就半截身子入土了。
从帷幕后似乎传来轻微的铜器碎裂声。天妖皇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这位宫主好像是……
“这第三人,是眉山派的掌门人,我曾经的师尊。”
“这人已经死了啊”天妖皇刚刚还闭着眼的一个头颅小声提醒刚刚说着话的头颅。
可那个头颅的声音却被一声裂响盖过,如银瓶乍破,坚硬的青铜器在帷幕后那人的手中竟是不堪一击,瞬间化为了铜粉。激起帷幕后的莺莺燕燕大呼小叫,埋怨四起。
这时,大殿忽然一阵摇晃,粉尘簌簌落下,如是有大灾降临。从殿外跑进来一个虎头小妖,他灰头土脸,身上有十几处剑伤。那小妖一进来就跪在了大殿前,天妖皇的三个头颅一起睁大眼睛,惊问“怎么回事”
那虎头小妖上气不接下气道“陛,陛下……塔外有好多修士们集结攻塔,伤了我们守门的不少兄弟。那些人,那些人说……”
一个头颅怒道“到底是哪些修士们安敢造次”
另一个头颅着急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那虎头小妖偷偷睨了厚厚的帷幕一眼,低头道“回陛下,是万昼教的修士。他们说若不交出万昼教的杜教主,就要,就要踏平锁妖塔”
其中一个头颅立即怒道“岂有此理,敢和本座谈条件,我们数千年来与人族相安无事,他们还真以为我天妖皇怕了?”
另一个头颅附和“不错,杜教主如今是本座的盟友,怎能落在别人手里”
可那个向来主张议和的头颅却道“只是我们立下了诺言誓不踏出锁妖塔一步,做妖要信守诺言啊……”
这时,那厚重的帷幕被一只手撩开,方才的旖旎景色曝光于大殿之上,幽暗的蓝火将里面照了个半实半虚,只见那暴露在光亮下的哪里是红粉佳人,海棠丽影。分明是幽暗光线下白骨森森的几具骷髅骨和脸上皮毛还没有尽数褪去的九尾狐妖。
而在这些丑陋妖物中站着一个男人,他身穿与这妖邪之地格格不入的素杉白衣,却戴着厚重的青铜鬼面。男人撩起纱帐的那只手柴毁骨立,难以想象这么个人方才是如何空手捏碎了酒杯的。同时再仔细一些看会发现,他宽大的衣摆中正探出一只金白鳞片,宽约一尺的白蟒,嘴中正吐着鲜红色的蛇信子。
他的声音透过青铜面具传来,有着浓重的不真实感。
“既然是来找我的,杜某也不愿意连累塔中的诸位朋友,就让我这凡尘未尽之人自去了结吧”
天妖皇其中一个头颅咬牙切齿道“不行,这岂不是让那些修士看扁了本座”
另一头颅提醒他道“杜教主你如今灵力受损,还是不要贸然行动”
被称为杜教主的人轻笑一声道“多谢陛下关心,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事既因我而起自当由我前去终结,我这就去同他们说清楚我杜若舟从此卸任万昼教教主之位,永世不出大罗锁妖塔一步”
说着,也不等天妖皇回应,兀自夺路而出。石壁通道中,传来第三个头颅被拉了老长的声音“慢走杜教主,保重啊!”
仿若故人的易水叹别。
故人?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在心中无声笑道。他哪里还有什么故人,回首此生访旧半为鬼,少身苍老心。
自从那一日后,他的世界再也不剩下故人,只有仇人!
锁妖塔厚重的石门向两边缓缓拉开,熹光乍泄,从初时的一条细缝张开成铺展在他面前的白色天坠。男人不由得眯起眼睛去适应这刺眼的亮光,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看到天空。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感知自己是怀念还是痛恶,就听到一个跋扈的男声划破了天际“杜若舟呢?赶紧把他交出来”
此时的塔外。围聚在锁妖塔前的数万教众看到一个素白绡衣的男人独自从古老静谧的黑暗中走出,他白衣蹁跹,步履茕茕,仿佛是从魔域里爬到阳间的鬼魂,也仿佛是山谷中随风漂泊的山鬼。那人取下了覆在面上的青铜鬼面,露出底下的庐山真面目。他的皮肤因为常年缺乏阳光照射而白如帛纸,原本丰神如玉的五官也因为受到阴气的浸染磨掉了大半戾气,文弱得似乎一碰就坏,唯有眉宇间仅存的一点傲气还能依稀辨认出当年横扫魔军百万的万昼教教主的影子。
时隔三年,杜若舟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再一次出现在人间,出现在世人面前。锁妖塔前传来众人的惊讶声、痛惜声、唏嘘声。他们无法将这个风一吹就能倒的男人和杜若舟这个名字重合。
杜若舟花了点时间适应眼前的亮光,眼前缓缓出现了一个骑在高头骏马上的男人身影。那人穿戴了整套的兜鍪盔甲,脚蹬白鬃长须龙马,身后竖着威风凛凛的八只大旗。一身银色甲胄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烨烨生辉,更衬托得他俊雅的面容英气逼人。
杜若舟对此的反应是“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真的是忍俊不禁,看似单薄的肩膀都在颤抖。
这反应激起了那白马上的男人双目斜飞,面上立时显出愠色,他呵斥“杜若舟,你笑什么”
杜若舟摆摆手,勉强止住笑容,道“我只是觉得这身盔甲穿在大师兄身上……”说着,他摸摸下巴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
那马上的人仰起头,让阳光镀照他的半个面庞,然后骄傲满满地问道“如何?”
杜若舟思索片刻,打了一个响指“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不伦不类!”
“你!”那马上的人气血翻涌,当即就要提着手中长剑冲过来,可他又意识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数万教众,于是强自按下,清了清嗓子道“小师弟,你最好搞清楚眼下自己的身份,你已经被教中的十八位长老联名剥夺教主之位了。自你闭关以来,教中事务堆积如山,可你却偏偏选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来代替你履行公务,把教中搞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实在是让底下人心寒啊——”
锁妖塔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杜若舟的面部情绪,他沉默了一会道“他人呢”
白马上的男人似是没有听清,脸上洋溢的笑容却出卖了他,他故意问道“什么?”
杜若舟沉声道“他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白马上的男人终于听清了,他大声道“噢——他啊”说着,将手一伸,立时就有会看眼色的下属恭敬地递上一面行军旗。那张旗子的旗面细腻光亮,不知是用什么上好的缎子织就。他展开了大旗,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轻松道“也没有如何,就是剥了他的人皮做成了旗子”
“你!”
“他快咽气的时候还不忘咬着牙立誓,下辈子还要继续效忠杜教主,真是好深的情谊啊,真是——一条好狗啊”
杜若舟双手攒拳,拼命咽下胸口的愤怒和恶寒。然后他抬起双眼,死死盯着这个明明俊美如天之骄子,却恶毒得令人脊骨发凉的男人“看来,师兄今日是非要我死不可了”
马上的男人如白日恶鬼,对杜若舟的反应满意至极,他道“我早说过,那一日你不杀了我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他正了正颜色道“杜若舟,你先是败于魔族之手,一蹶不振,害得教中数千兄弟枉死。后又纵容心腹作恶教中,教中数万人已是怨声沸腾。如今你自食恶果,十八位长老已经推举我接替教主之位,今日本教主就率全教中人前来讨伐你,你受死吧!”
杜若舟不说话,似是当马上的男人对牛弹琴。很快他轻笑一声打破了平静,他单薄的身影走近那头长鬃白马前。
“你做什么——”虽然杜若舟如今看上去病的快死了,可马上的男人还是对这个曾以一己之力镇压魔族的男人心有余悸。
“师兄既然是来讨伐我的”杜若舟道“那为何还要骑着曾随我出神入死的龙吟马?”
“我——”
“为何还要穿戴曾随我入阵杀敌的银盔甲?”杜若舟话未说完,就以迅雷之势一掌拍上白马的脖颈处,他看似文弱速度却一点不受影响。力气不大却足以使马儿受惊,那白马当即两只前蹄高高尥起,马上的男人猝不及防,被重重摔落在地。
杜若舟迈着步子走到男人呈“大”字趴倒的身体边,“啧啧”叹了几声道“师兄跟在我后面鞍前马后那么久了,怎么还是不知怎样使龙吟马听令,怎样又会令它受惊”杜若舟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遗憾道“所谓宝马配英雄,师兄这等人品,还是……”
地上的男人也是修为甚高,意识到杜若舟又在折辱自己,他立马弹跳起来,抽出腰中长剑向杜若舟刺去,他料想杜若舟此时灵力受损,必是不如往昔,所以用了全力,没有留下灵力防御。
可哪知杜若舟袖中一道金白色的影子闪过,竟如游龙盘附上他的剑,径直蹿到他的面前,待他反应过来时,一只鲜红的蛇信子已朝向他的鼻梁“嘶嘶”吐着寒气。
“师兄你又大意了”杜若舟全然不管他额头上的汗珠如豆落,摇摇头道“难道我灵力尽失,这具残躯就不能遣唤通灵奴了吗”
男人想动作,却被扼住了脉门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杜若舟一步步走近自己,苍白的面容融入逆光,五官投下重重的阴影犹如鬼魅,离他越来越近“师兄可知这盔甲上沾了多少魔族之人的鲜血,受了多少魔魂的祭奠,如今,再沾上一两点师兄你的”杜若舟轻笑道“也不算辱没了它昔日的威风”
说着,那鲜红的蛇信子就朝前逼近,几乎舔上了他的眉间。
“等,等一下——”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大喊道。
“嗯?师兄可还有什么遗言”
男人头顶的冷汗大滴大滴往下落,可饶是如此他也不忘威胁“你杀了我会后悔的。这里有数万教众,都是你曾经的下属,他们是何等骁勇自不必我多说”他的表情紧张中却仍是有恃无恐,每一个字都仿佛淬过了最毒的毒药,然后由那赤口毒舌中说出“你眼下灵力尽失,就算有白矖相助,也不可能在这万人阵中安然无恙地脱身,所以……”
他终于发现眼前的白蟒一点也没有往后退的意思,不禁瞳孔放大,眼中透出惊惧之色。他绝不相信,他不信。
眼前这人,竟不怕死吗?
“哦?这你到没说错,我手下的人各个都是可当万夫之勇的将士”杜若舟歪过头扫视一圈,有不少曾经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脸低下了头。
那被掐住命脉的男人唯恐自己性命不保,急得对那些教众破口大骂“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还不赶紧杀了他!”
教众们面面相觑,虽是脸上浮现出不忍之色,但终究一个个拔剑出鞘,直指杜若舟。
“教主,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杜若舟愣了好一会,终于薄唇勾起了一抹苦笑“很好!今日杜某压根就没想过离开这里。老实说我出来就是告诉你们,我早就有意退去教主之位,另选教中有能力者居之,我在此立誓从此之后杜若舟再不踏出这锁妖塔一步。江湖纷争,权力更迭都再与我无关”说着他环视一圈,眼中有些朦胧“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万望诸君珍重”
有的教众听到这几句话,禁不住脸色涨红,却始终没一个人上前阻止他的隐退,亦没有人放下手中兵器。
原来,曾经的誓死效忠,肝胆相照竟是这般的空许诺,如一场镜花水月,一戳即破。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刀剑此刻也能如此轻易地调转方向,尽数对准自己。
杜若舟心中翻滚着浪涛般的酸楚,却咬着牙逼回眼中泪水。
原来,就算他交出自己的一切,地位、自由还有那曾经鲜活的真心,世上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世上的人都弃他如敝履!
哈哈哈!世人啊世人,既然你们各个都负我,都背弃我。我必让你们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都傻站着干什么!杀了杜若舟,本教主重重有赏!”
下一刻,一声骨与肉分崩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不知是谁先向谁下了手。血花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圆。剑,在出鞘的那一刻就注定是要见血的。
杜若舟那时恍惚想到曾经有一个剑士告诉他,血从伤口喷出来的声音,离得近了听像是瑟风吹过柳絮,泉水送别惊蛰。
其实是极好听的。那一天,杜若舟再次听到了这个声音。
别人的。
自己的。
声声疾落。舒逸气,慰刀魂。
茫茫天地间,大罗妖塔前,风声迭起,如鹤鸣唳。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弹指间的一瞬,也似是斗转星移历经了万年。天地间已是夕阳西下、倦鸟归林,万物止于寂静。
风停了,铿锵之声止了。几只乌鸦在头顶盘旋,杜若舟最后终于只能听到萦绕在自己心头,那无声的念白。
我这一生到底做错了什么……
手下留情的对我赶尽杀绝。
捧出了真心的却一心要我的命。
杜若舟的眼瞳中倒映着空中的残阳,眼底沾染了血的颜色,霞光如红丈弥漫。
如果能重活一次,我不要做什么教主,不要杀什么魔族。
不要轩辕一出万人跪伏。不要长剑一指横扫魔军。
我……我
原本映在他瞳孔上的太阳被一个人影遮去一半,他麻木的看着那人举起手中长剑,提势向下——
下一刻利剑刺入胸膛,寒铁贯穿血肉。
杜若舟的身体挣扎了片刻,挣扎了半晌,挣扎不动了。他那看似有云、有雾、有风的瞳仁,实则拨开来已是云过天空、寸草不生。
……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哪怕平凡。哪怕如沧海一粟。
在堕入那无际的黑暗之前,他恍惚听到有声音在问自己:
真的只想做个平凡人吗?
谁?杜若舟想问,可是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涣散,他用了最后的清明回答道:
是的,谁都可以。只要能快快乐乐。
说完,他又觉得好笑,这一生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江山美人也曾环绕。可其中快乐的日子或许还不如路边的乞儿来的多,乞丐尚且还能因为得了铜板买得肉包而开心一整天,快乐于他却始终如水中月可望不可求。
就算是路边的叫花子,也好啊。
杜若舟在这卑微的渴求中,在那可笑的希冀中,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