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子的哥哥在城里先是给人扛煤气罐、搬家具,挣几个苦力钱,后来又跟着人学装修,给人贴墙裙,贴客厅里的风景画。大东子的父母老实巴交、笨口拙舌,大东子也遗传了他们的性格,内向腼腆,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但大东子的哥哥仿佛不是从这个家庭里长大的一样,同父母和弟弟的脾性大相径庭,他能言会道、机灵乖巧,很讨陌生人喜欢。
都说“人跟种呢,葱跟垄呢”,可大东子的哥哥硬生生靠自己的本事在城里头安了家。在给城里的一家人装修新居时,他不怕苦累,手脚伶俐,加之嘴又甜如蜜,竟被主人家看上了。房主是个老知识分子,膝下无儿,只有一大一小两个闺女,大女儿生性贪玩,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在他原来单位的收发室里收发报纸;小几岁的二女儿勤奋好学,考上了京城的重点大学,学的是高尖端的天体物理,她志向高远,毕业之后还想接着读研究生,甚至想出国深造。
老知识分子清楚小女儿不可能留在身边,自己和老伴迟早得靠大女儿来照顾,因此他有心招个上门女婿。大东子的哥哥干活细致,待人有礼,老知识分子的大女儿对他也有好感,于是等装修完工之后,大东子的哥哥就水到渠成地留了下来。
领着城里的洋气媳妇回简泉村办酒席时,村里的人都惊呆了,他们难以相信他居然有这么好的命。在众人的心目中,大东子一家是村子里最孽障、最不可能有什么起色的人家。
拄着一根拐杖的毕半仙也来看热闹,有人讥讽他说:“半仙啊,你说当年落在大东子家屋后的是个妖精,我看根本不是妖精而是凤凰、是真龙啊!不然的话他们家的风水和运气咋就一下子变得这么好。”
毕半仙无言以对,只是摇了摇头。
别人家娶媳妇要盖瓦房,还要掏彩礼,大东子的哥哥没花家里一分钱还住的是洋楼,大东子的父母都深感宽慰,反正还有大东子在,他们也不怕大儿子入赘别人家。
夏收结束之后,大东子的哥哥带父母和弟弟到城里小住几日,开开眼界。
老知识分子两口子和大东子的嫂子都很热情,但他们的小女儿是个惜时如金的“书呆子”,只顾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温习功课、翻看资料。
和父母一样,大东子对有知识的人很尊重,他对这位戴着近视镜就读于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亲戚更是毕恭毕敬。大东子往她的屋里送暖壶时,无意间看到了书桌上的一本摊开的杂志,上面的一幅彩图叫他吃了一惊,险些把暖壶摔碎在地。
图上是一个扭来扭去的软梯,它同大东子用右手触摸怪物时出现在他头脑中的那个绳梯一模一样啊。
大东子满面惊愕,张着大嘴仿佛活见到了鬼。高才生看出了他的异样,于是问道:“你怎么了?你像是见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大东子伸出根手指头,指着杂志结结巴巴地说:“我见过,我见过这个梯子。”
高才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大东子患有侏儒症,身材和长相都像小学生,但她没有想到他的见识也如同小学生,于是有些揶揄地说道:“这不是梯子,这是DNA。”
“DNA?”大东子重复了一遍,完全不明白。
见他一头雾水,高才生只好像为小学生上课一般为他解释道:“DNA就是基因,基因就是生命的程序和密码,小到蚊蝇大到人类都是原子和分子依据基因指令用蛋白质堆砌出来的。基因决定着人的形态、容貌、疾病和寿命。”
大东子似懂非懂,像生了什么重病,受到了什么打击似的,变得恍恍惚惚、面色苍白。
高才生又好奇地问他:“你是从哪里见到过基因图片的?也是从书上吗?”
大东子如实回答:“我在脑子里,在我自己的脑子里见过。”
高才生以为他只是在信口胡诌,就没有再搭理他,泡了杯浓茶继续钻研资料。
接下来的午餐和晚餐,大东子都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父母以为他生了病,而哥哥以为他太过于拘束就带他们到附近的公园里转悠。
在公园的草地上,大东子瞧见了几只奔波不息的蚂蚁,他又联想到了怪物和银甲虫们,同它们近距离接触的场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树茂花繁、湖光潋滟的公园比简泉村不知要漂亮多少倍,但心事重重的大东子无心观赏风景,他决心再向高才生打听些绳梯——也就是基因的情况。
一个以开拖拉机帮人犁地为生的农民青年对基因如此感兴趣,这大大出乎高才生的意料,她干脆摊开手上的资料,认真为他解答。
大东子指着两根长绳间的一条条均匀排列的横木问:“它们是什么?它们每一个好像都是由两个长颗粒组成的。”
高才生对大东子能发现这一点很感诧异,于是更加用心地讲解:“它们不是长颗粒,它们的学名是碱基,是基因的核心组成部分,也就是基因的指令代码。碱基共有四种,分别是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和胞嘧啶。碱基两两成对,自由组合,它们的组合方式有无数种,就像不同的音符组合能形成不同的曲子一样,它们的不同组合也会形成不同的基因指令,依据这些指令生命会表现为不同的形态。对了,就算是同一种类的生命,每个个体的基因也不尽相同,这也正是为什么有的人黑,有的人白;为什么有的人高,有的人矮;为什么有的人健康,有的人容易生病;为什么有的人长寿,有的人短命的原因。尽管外部环境对人的容貌、健康和寿命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但起主导作用的仍旧是基因指令。生命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严格地按照内部的程序,也就是基因指令来开动运行。”
大东子瞪着圆眼,对高才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见大东子如此痴迷,高才生继续为他讲述自己刚刚获悉的科研动态:“对啦,我听说国外正花费巨资启动人类基因组计划,要破解人体的两万五千个基因的三十亿个碱基对的秘密。他们想知道每一个碱基组合究竟代表的是什么指令,哪一种组合对应着健康,哪一种组合又对应着疾病。假如完全搞清楚了这些的话,人类就能够有的放矢,改动那些不利于健康的碱基组合,让它们重新配对,形成有利于健康的指令。
“人们把人类基因组计划称为‘生命科学的登月计划’,不过它比登月要复杂得多,也要困难得多,用三十亿个碱基对写成的生命天书并不容易解读,估计人类在一百年之内都难以完成这项计划。你似乎对基因和生命科学很感兴趣,不过我的专业不是这个,我也只是略知点皮毛而已。我的专业是天体物理学,我可以给你讲解天文方面的知识。听说你们那个小村子没有光污染和大气污染,有机会我要去那里观测星空。”
高才生说这番话的时候,大东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他第二次用手触到怪物时,两条长蛇间的那些长颗粒相互松开,游弋到新的位置并且重新组合的情形。
大东子的脸色愈加苍白了,身上的力气像被什么东西全部吸走,他只好在沙发上半躺了一会儿。吃过晚饭后,亲家两人带大东子的父母去逛夜市,大东子的哥哥和嫂子也一同前往,大东子仍旧感到头昏脑涨、周身乏力,就没有出去。
翻看了一整天的资料,高才生也有些累了,她抱出一台录像机,又拿出一盘录像带塞进去,对大东子说:“这是内部资料,是我们系主任借给我的原版纪录片,讲述的是‘旅行者一号’发射升空的过程。纪录片是英文发音,你可能听不懂,不过你看看画面也挺不错的,这些太空和航天器的画面在国内不多见。”
大东子不知道什么是纪录片,也不知道什么是“旅行者一号”,不过他觉得能看看录像也不错,起码可以将头脑中的那些扭来转去的基因冲去,让自己不再那么痛苦。
大东子以为纪录片同《霍元甲》《黑十字架》一般好看呢,没想到片子播放了十分钟都是两个外国佬在吵架。高才生为他介绍说:“他们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其中一个是国会议员,另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天文学家卡尔·萨根。卡尔·萨根正劝说议员,希望他同意航天局向外太空发射‘旅行者一号’。”
高才生说这个外国科学家大名鼎鼎,可是大东子从未听说过他,以前上学时老师也没有讲到过他,大东子只听说过华罗庚、李四光和童第周。
画面中终于出现了高大的火箭和一个大锅一样的东西,大锅的身上还有好几根天线,高才生说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旅行者一号”探测器。紧接着电视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金色的圆盘,高才生指着它激动地说:“它就是‘旅行者一号’携带的镀金唱片,它携带着全人类的问候。”
“全人类的问候?要问候谁?”大东子一头雾水。
高才生只好又为他解释:“‘旅行者一号’是美国航天局于1977年9月5日向外太空发射的一架无人探测器,按照计划它将掠过木星和土星,并借助它们的巨大引力,利用弹弓效应在2013年至2015年左右飞到太阳系的最边缘,甚至飞出太阳系,飞抵别的恒星系。发射‘旅行者一号’的目的就是表明地球和人类的存在,向有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表达问候,希望同他们建立联系,缔结友谊……”
“外星文明?”大东子忍不住打断了高才生的话,好奇地问道,“就是火星叔叔马丁吗?”
大东子家的那台二手黑白电视机还没坏掉的时候,他看过几集《火星叔叔马丁》,来自火星的马丁头上有两根天线,兜里装满了钻石,他将它们当零钱花。
高才生激动地说:“对对对,就是火星叔叔。”但她马上又摇了摇头说:“不对,就算火星上有人,他们也只能算是太阳系内的生命。‘旅行者一号’要问候的是太阳系以外的生物,是真正的系外智慧生命。它所携带的那张镀金唱片就是地球的名片和人类的名片。镀金唱片里藏有一根金刚石留声机探针,这使得它的音质在十亿年之内都不会有损伤。为了让外星文明尽可能多地了解地球和人类文明,镀金唱片上存储了地球的坐标信息、地球和太阳系其他行星的图片、27首世界名曲,以及地球上包括风声、雨声、动物叫声在内的各种自然界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时任美国总统的卡特代表全人类对外星文明表达的问候。”
高才生的专业便是天体物理学,她对这些天文知识和天文事件如数家珍,她甚至将卡特总统的问候一字不落地背诵了出来:“这是一份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小世界的礼物,上面记载着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科学、我们的影像、我们的音乐、我们的思想和感情。我们正努力生活过我们的时代,进入你们的时代。”
大东子佩服高才生有如此好的记忆力,他心想高才生真是有几把刷子,不然也不可能考上名牌大学,将来她一定是一位居里夫人那样的女科学家。
这时候电视屏幕上以固定的间隔出现穿戴不同、容貌有别的外国人的相片,他们有的是白人,有的是黑人,有的肤色介于两种颜色之间。同这些相片相对应,音调迥异、语速不一的外国话也被一段一段地播放,这些外国话在大东子听来有的像麻雀叫,有的像山噪鹛吵架。
似乎是受到了提醒,高才生继续为大东子介绍:“镀金唱片中还存储了用55种地球语言向外星文明问候的话语,其中甚至包括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阿卡德语、古吉拉特语、僧伽罗语、恩古尼语等生僻的语言。人类文明由众多种族和文明民族组成,他们都是平等的,都有权向外星文明表达自己的问候。另外,用55种语言向外星文明表达问候也能够展示人类文明的丰富多样和友好包容,你现在正听到的就是这55种语言的问候。”
这些既像鸟鸣又像吵架般的外国话令大东子昏昏欲睡,但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句熟悉无比的话,那是一句中国话,他曾牢牢地记下它,并且在无数个日夜里将它反复琢磨——“各位都好吧,我们都很想念你们。”
大东子像被高压电击中一般,浑身猛地一震,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电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才生没有注意到大东子的反应,仍盯着屏幕为他介绍:“这句话,你一定听明白了,它就是用汉语向外星文明表达的问候。汉语是全世界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它当然不能被漏掉。”
见大东子没有反应,高才生转过脸来,这才发现他像病了一般,脸色苍白,浑身哆嗦。
“哎呀,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高才生吓了一跳。
大东子真的生病了,当天夜里他便发起了高烧,被送进最近的医院里。
尽管吊着药瓶,大东子仍旧陷入了深深的昏谵中,他迷迷糊糊地重复着那句人类用中文问候外星文明的话——“各位都好吧,我们都很想念你们。”
大东子的父母买来了好几瓶水果罐头,三天之后他的高烧总算退了下来。高才生怎么也不明白大东子正看着录像为什么就脸色惨白生了病。
在别人家多有不便,大东子的父母带着大东子回到了简泉村,大东子的哥哥还买了十瓶大东子没吃过的糖水杨梅罐头让父母带回去。
一路颠簸,大东子回到家后又发起烧来。又吊了三天药,把十瓶杨梅罐头都吃完后,大东子才算病愈。
退了烧之后,大东子整天抱着脑袋躺在炕上,他的双眼直勾勾的,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
“东子,你咋了?又不舒服吗?”大东子的母亲问。
“东子,你头疼吗?你在想啥呢?要不我找赵医生再给你开点治头疼的药。”大东子的父亲说。
大东子没有回答他们,仍旧在呆呆地思考什么。中午时分,天空由阴转晴,并且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大东子父母到屠户柴老二的家里,打算买几块排骨给大东子熬汤喝。大东子信步来到了屋后,那片杨树林多年前就被安昌的儿子烧光了,如今它被新村长开垦了,种上了苜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