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民兵队长连连开枪，又有十几只银甲虫被打落在地，还有五六只开膛破肚，流出了银色的体液。但数量众多的银甲虫们还是有条不紊地将体形庞大的怪物抬进了被烟火熏烧得黢黑的大锅炉里。
怪物安全无虞后，又有一小批银甲虫从锅炉里风风火火地爬了出来。大东子、大东子的父亲，还有较远处的四人都吃了一惊，但甲虫们并不是来报复袭击他们的，它们将刚才被打死的几个同伴也抬进了锅炉中。
于心不甘的民兵队长又朝锅炉开了一枪，子弹被弹射了出去，发出痛苦又无奈的尖啸。
没过一分钟，地面突然轻微地颤动起来，就像是被筛子在筛。毕半仙惊慌地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没有谁回应毕半仙，大家都看到了，这不是地震，而是半插在土里的那个大锅炉在颤动。是的，原本一动不动的它眼下就像是被发着了的拖拉机，强有力地颤抖着，并且发出低沉的穿透力极强的吼叫。
大锅炉一点一点地从土里拔了出来，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它比想象中更加巨大，起码有一辆“康拜英”[1]那么大，怪不得它不仅能够装下怪物，还能够装下成千上万只银甲虫。
大锅炉的吼叫声越来越大，就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犀牛。村长、民兵队长、毕半仙和大东子的母亲都心惊胆寒地向后退了好几丈，大东子和他的父亲也惊恐地把头埋在雪地里。
大锅炉的尾部突然之间喷出了几股火焰，紧接着它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腾空而起，飞到了天上。它比鹞子、老鹰飞得都要快，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黑点，然后消失在了雪后洁净的碧空中。
“东子呀！”大东子的母亲这才大叫了一声奔过去，将大东子牢牢实实地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仔细查看他有没有受伤。确认大东子毫发无损后，她才喜极而泣，才又去查看丈夫的腿，问他的腿是不是被磕断了。
之前由于紧张，大东子的父亲忘记了疼痛，这下他才感到了钻心蚀骨的疼，又咧着嘴叫唤起来。
村长、民兵队长，还有毕半仙三个人梦游般地来到大锅炉之前所在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深坑，周围的积雪都被锅炉喷射出的烈焰消融殆尽。
“飞走了，飞走了。”毕半仙像鹅一样伸着脖子望着空荡荡的天空说。
村长和民兵队长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望望坑，仿佛刚刚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最后，村长居然像喜好装神弄鬼的毕半仙一样说：“奶奶的腿，这到底是何方妖孽？”
毕半仙接过了话茬儿，为自己找台阶下：“这个妖孽道行不一般，枪都打不死，而且还会飞。我今儿个也是出门遇见了野狐子——一路的晦气。偏偏遇上了个道行深的，要是一般的妖魔鬼怪的话……”
民兵队长狠狠瞪了毕半仙一眼，为自己往回找面子：“下次我多带几个民兵战士来，不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不管它如何兴风作浪，最终都将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几个人又弯下身在坑里、地上搜寻了半天，看看有没有被遗漏的银甲虫。他们最终一无所获，那些被半自动步枪子弹击中的银甲虫悉数被带回锅炉里，雪地上只有斑斑点点的已经在严寒中凝固了的银色体液。毕半仙伸手捡起一小块来，发现它格外黏糊，他又将它放到鼻孔跟前闻了一下，但随即将它丢到地上，一脸嫌弃地说：“妖孽的血又腥又臭，比死鱼烂虾，比王虎家夏天里害大肚子病死的那条狗还要臭。”
村长和民兵队长本打算也仔细瞧瞧银甲虫的银血，见毕半仙一脸痛苦的神情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来奇怪，怪物藏身的大锅炉飞走之后，原本碧蓝澄澈的天空居然又转阴了，零零星星的雪花飘来飘去，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又浅浅地掩盖上。
几个人齐心协力地将大东子的父亲抬到了赤脚医生赵民山的家中。赵民山在他的腿上摸了半天，说：“谢天谢地，没有开放性的骨折，也没有闭合性的骨折，多半是骨裂，抹点药膏包扎上，在家躺上一个月就没大问题了。”
村长、民兵队长和毕半仙都各自回家继续过年。村长的爹问：“见到妖怪了没有？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村长铁青着脸将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讲完之后他又觉得后背发冷，让婆娘为自己拿来了一瓶高粱酒，一口气喝了几大杯。
村长的爹沉吟良久，最后用银梳子梳着自己的花白胡子说了十三个字：“不是凡间之物，不是凡间之物哪！”
民兵队长回到家中后也用辣烈的高粱酒将自己灌了个半醉，而后唱起了京剧《泗州城》里的几句为自己壮胆：“恨妖魔行法力心肠太狠，平地里起波涛水淹泗城。在莲台且把那天兵来请，有青龙共白虎速速降临。”
《泗州城》是各地民兵队伍里流行的唱段，而且它的情节同今天的所见颇有相似之处，自称水母娘娘的水怪兴风作浪，水淹泗州城，观音菩萨召集天兵天将合力将水怪擒拿。
毕半仙受到了惊吓生了场小病，不过病好之后，他就在村子里吹嘘自己如何施展法力，赶跑了落在杨树林中的一只母猪精和一群银子铸成的蜘蛛精。在他的添油加醋下，那些怪物怪虫愈加狰狞可怕，而他的本事简直能媲美传说中的太上老君。毕半仙还说，天降妖孽，必有灾祸，如果不做法事辟邪的话，家家户户都会遇到糟心事。
树林中落下妖怪的事很快就变得家喻户晓，因为有村长和民兵队长在场，所有人都对它深信不疑。一时之间，找赤脚医生赵民山看病的人少了许多，找毕半仙驱邪逐鬼的人却多了几倍。
从前，村子里的大人们最担心自家娃到贺兰山下的涝坝里耍水，怕他们溺亡在其中。现在大人们最怕自家娃到大东子家后的树林里玩耍，怕母猪精和蜘蛛精又来吃人。
未等大东子父亲的腿痊愈，大东子的母亲就喊来娘家人帮忙，在杨树林和自家土坯房之间筑起两道既高又密的风障。风障既能够阻拦大东子到树林里玩耍，又能够阻拦怪物爬到院子里来。
大东子的母亲不止一遍地问大东子为什么要将手放在妖怪身上，是不是妖怪强迫他这么做的，还问他妖怪摸上去是冷的还是热的。大东子挠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回答不上来，他已经记不起来这些旁枝末节了，他唯一清楚的一点就是那个转来转去的奇怪的绳梯。
大东子再也不能到树林里逗麻雀、捉小虫玩了，他显得百无聊赖，整日闷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打发时光。终于到了惊蛰，紧接着又到了春分，就连背阴处和角落里的残雪也消失无踪了。小草开始冒出嫩尖儿，躲藏在地里的小虫也开始往外爬，死气沉沉了一整个冬天的简泉村终于又有了生气。
这天中午，悬挂在中天的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大东子坐在墙根下，看到一只蚂蚁正在四处游荡，黑色的硬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东子蓦地想起来自己从前用铁锹挖蚂蚁窝的情形，当他挖到一米五深将肥大白胖的蚁王和一粒粒大米一样的蚂蚁蛋也挖出来的时候，黑色的蚂蚁们不顾一切地围过去，有的保护蚁王，有的抢救蚂蚁蛋，丝毫不怕被踩死拍死。
银甲虫们保护怪物的情形多么像黑蚂蚁保护蚁王的情形啊，蚁王白白胖胖，比普通蚂蚁大出许多倍，怪物也是如此啊，说不定它就是银甲虫们的王。大东子想把自己的这一猜测告诉父母，又怕被他们斥责，只好作罢。
简泉村的其他人见到大东子后也总是拦住他问这问那，让他详细讲述险些被猪精吃掉的经历。就连拖拉机手王虎和屠户柴老二也向他打听猪精究竟是什么模样。大东子知道他俩都是那种锱铢必较的人，就没好气地回答说：“它不是猪精，它是天上的猪仙，猪仙对我说，他要保护下界的家猪子民，谁再杀家猪他就找谁算账。”
毕半仙所说的灾祸并没有发生，大锅炉也没有再飞来，简泉村一如以前闭塞、安静、不为人知。家家户户也都像从前一样埋头耕种，辛苦劳作，盼望着过年时能好好休息几天，能像模像样地吃顿肉。
唯一能同灾祸扯上边儿的是村长的爹，那位喜欢用银梳子梳胡子，并且说怪物不是凡间之物的老人，在两年之后因为头撞在了水泥炕沿上而不治身亡了。另外，民兵队长在一次训练中因为步枪走火伤到了小腿肚，这使得他一瘸一拐了很长时间。
又过了半年，村子里安昌的小儿子玩火点燃了大东子的母亲找人辛辛苦苦扎起来的风障，大火借着风势又将整片杨树林烧了个精光。
从那以后村子里的人渐渐不再害怕什么猪精和蜘蛛精了，也不再登毕半仙的门求香求符了。
再过去半年，算起来距离怪物坠地的那个春节已经有整整三年了。
大东子的父母也将那番经历渐渐忘却了，一年到头忙不完的农活让他们没有精力牢记住什么，对他们这样从地里刨食的人来说，真正需要时刻记在心里的是哪一天春耕、哪一天点种、西干渠里什么时候开闸放水、哪一家代购点的化肥便宜……
怪物并没有伤着大东子，也没有将他吓出毛病，这让大东子的父母亲都很宽慰。大东子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又到邻近的镇上上初中，大东子的成绩依旧不怎么样，他打算等初中毕业后就回来帮父母种地，他还打算给王虎白当半年学徒，学开拖拉机。
然而，大东子的父母最终还是发现了蹊跷之处，就连大东子自己也察觉到了异样。那就是同龄的伙伴都像夏天的玉米秆一样噌噌往上长，而他却像旱了水的秧苗一般，没有长高一分一毫。是的，三年时间里大东子不仅个头儿没长高半寸，就连模样也丝毫未变，还是一张憨里憨气的娃娃脸。
对比着村子里与大东子同龄的人，大东子的母亲变得忧心忡忡，她对丈夫说：“‘马矮被人骑，人矬被人欺’，东子再不长个子就变成矬子了，矬子在抢水灌地时抢不过别人，而且将来也不好找媳妇，将心比心，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一个矬子？”
大东子的父亲点点头说：“就是的，我们找赵医生给看一下。”
赤脚医生赵民山捏了捏大东子的双腿和胳膊，又郑重其事地给他号了号脉，然后对大东子的父母说：“骨头都好着呢，骨头还能长，就是脉有点虚，估计是营养跟不上。人就和庄稼一样，营养跟上了个头才能长起来。”
大东子的父母点点头，他们同庄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肥料壅得厚的庄稼肯定要比肥料壅得薄的庄稼长得高，长得快。
回去以后，大东子的父母恨不得把所有的荤腥、所有的有营养的东西都让给他吃，期盼着能够把他过去欠缺的营养补上来。
然而，叫大东子的父母倍感失望的是，半年过去了，大东子没有任何变化；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没长高半公分。两年过去之后，大东子的父母真的发慌了，同大东子一年出生的男娃都变成了身材挺拔的大小伙子，甚至开始长出毛茸茸的胡须，而大东子仍旧是小矮个儿，仍旧是娃娃脸，说起话来也仍是一副娃娃音，初来乍到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
大东子的父母提前卖掉了年猪，又向亲戚借了点钱，带他到城里的大医院里检查，他们下决心要查出他不长个子的原因。
城里医院的条件比赤脚医生赵民山的那个只有半间屋子的诊所强出许多倍，城里医院的医生的水平也要高出大半截。他从头到脚将大东子检查了一遍，给大东子拍了好几张片子，最后捏着大号相片底片一般的片子对大东子的父母说：“他的大脑发育很正常，智商没有问题，内分泌水平也基本处于正常范围，他之所以不长个子不变容貌，多半是得了侏儒症。”
大东子的母亲不明白：“侏儒症，那是啥病？”
医生耐心解释道：“那是一种由营养不良、环境污染、内分泌障碍、染色体异常等多种原因造成的发育异常的疾病，它基本上没法医治。”
大东子母亲的眼泪掉了下来，大东子父亲搓着双手唉声叹气。
见此情形，好心的医生宽慰他们说：“得了侏儒症的人大都身材不成比例，躯干四肢同头部不相称，看上去就像是个大头娃，而且他们当中的相当一部分伴有智力缺陷，可是你的孩子完全没有这两方面的问题啊，他的身材很匀称，头部和躯干符合正常比例，面相也很般配，他也没有任何智力上的问题，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他这么匀称可爱的侏儒症患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要我说他这样其实挺好的，看上去就像是名小学生，整天开开心心的，永远也不会显老。”
大东子觉得医生的话既中肯又在理，他就没觉得自己长不高有什么不好，一直留在童年时代，一直是一副小学生的面相其实挺开心的，他到城里坐班车时都只用买半票。
城里的医院都治不了，大东子的父母只能认命了，他们彻底死了心，只求大东子的智力不要受啥影响，只要头脑聪明，将来说不定也能够找个家庭条件差一些的媳妇。所幸的是他们担心的这件事始终没有发生，大东子的个头儿虽小，面孔虽嫩，但在心智上和同龄人不相上下，他待人客气，还跟着王虎学会了开拖拉机。简泉村的人也都习惯了大东子的个头儿和面相，总是戏称他为“小哪吒”，因为在戏曲里哪吒就从来没有长大过。
不过，村子里也有人对大东子说三道四，其中的一个就是毕半仙。毕半仙说大东子是被当年那个从天而降的妖精施了妖术才长不大的，说他亲眼瞧见大东子的手脚被妖精咬了两口。有的人对毕半仙的这番话不以为然，有的人却将信将疑。
大东子被人称作“小哪吒”，他的哥哥却像金吒和木吒一样高大挺拔，一表人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