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法官猛地将锤子捶下,“让群众投票。”
围观人群在两个木筐里扔石头,每人投一个。投完票,分成两群,站在自己投票的筐前向对面叫骂。
“32比33,由于没产生压倒性优势,再审。”法官疲倦地敲敲锤子,希望能让人群克制。他接下来准备长时间看着苏格拉底斯温和的微笑,想不通这是个什么人。
嘭!门被打开,法庭被强制打断。之前的法官被叫走,来了一个新的。据说他是被“上头”故意调换的,帕拉焦急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焦急变成了仇恨。
“苏格拉底斯。”
“塞拉西马斯?原来你做了法官。”
“苏格拉底斯,你是否承认自己教唆他人自杀,犯下谋杀罪!”塞拉西马斯忽略了他那一句话。
“我服从法院审判,前提是法院公正且追求真理。”
“很好,请问苏格拉底斯,你是否在那一天的辩论中讨论过关于死亡和真理的问题?”
“是的,但我不认为这和案件有关。”
“你是否通过所谓的推论,证明死亡之后的世界是不可知的?”
“这本来就是不可知的。”
“你是否还证明,在我们存在的世界里是无法找到真理的,除非跳到外面看?”
“当你沉迷其中肯定会受到影响,这不需要我证明。”
“那么,条件已经达成,你腐化了那位青年的心智,最终诱导其自杀。”
“等一下,这之间有关联吗?如果你有如此的智慧得出这些结论,我希望听一听你推论的过程。”
“苏格拉底斯呀,苏格拉底斯。你是一个老混蛋,我们都知道,你通过不断质疑一些奇怪的问题把人逼疯,残害圣城青年纯洁的心灵,就算王储也不放过!”
“你什么意思!”
“这个我也有发言权,各位观众,各位投票的公民们!我也曾深受其害。当我年轻时,起初,会被他看似渊博的知识和辩论技巧所诱惑,从而加入进来,之后,我会发现对任何东西都有一种虚假感,不愿相信它们,这是这个人腐化心智的第一步。”
“如果我在腐化你们的心智,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未免有点可笑。”
“幸运的是,我从中跳出来,远离了这种诱惑的陷阱,并且找到了法律,这个美妙的东西去重新相信。虽然我的工作减轻了它的影响,但是这种毒液的后遗症依然存在,于是我每天担惊受怕,恐惧再次复发或者找上门来。”
法官的目光扫视站在筐边的一群群人们,继续说:“而今天,我终于可以面对这种恐惧。今天,我站在那种邪恶的根源面前,有机会铲除他。我费劲口舌去对抗魔鬼,只有一个目的:我希望你们投死他!投死他吧,这样我就可以恢复平静;投死他吧,这样那些正在被迫害的少年就会得救;投死他吧,这样那些死去的冤魂就能安息;投死他吧,这样你们的后代才不再被他毒害!”
“投死他!投死他!投死他!……”人群沸腾了。
当人群冷却,那三个字就像烙铁一样印在头上时,他对着台下孤独的人,缓缓地说:
“苏格拉底斯,你作案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借用法典里的一句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将用苏格拉底斯诘辩法来审判你,希望你能配合。”
“哦,既然你终于开始审判了,我当然要配合。”
“苏格拉底斯,你是否认为谋杀一个人,不只有谋杀他的肉体这种方法?”
“嗯,对。”
“谋杀他的心灵也算谋杀,对吗?”
“对。”
“而通过言语故意使那个人绝望,绝望到丧失生命的渴望,也算谋杀,对吗?”
“我同意。”
“继续。那天你说死亡是不确定的?”
“嗯”
“认清真理需要跳出固有的世界?”
“对,而这个世界有可能指实体,也有可能指心灵中的世界。就是看到的世界,这不是相信地球说就行的……”
法官强行打断:“这么说,你在暗示死后才能得到真理,对吗?”
“如果我是这样暗示导致他的死亡,我很遗憾,但这也算是意外。”
“虽然意外死亡判罪要轻很多,但是你是不会得逞的。我们有当时在场的人证明,你说过:也许,死亡才是我们得到真理的道路。看似一句感叹,其实,能不能说你是出于某种目的,要谋杀他或者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只能说可能,而不是一定,所以你们不能这样判决我。”
“确实,但你也可能说谎,而且你不能完全证明自己的诚实。如果情况属实,你已经完全符合我们刚才对谋杀下的定义,你将被判处死刑——投票!”
啪叽啪叽的声音传来,那是石子敲击筐壁的声音。没一会,就变成石子砸在其他石子上的声音。声音越来越稀疏,最后陷入沉静。
“24比31,差异明显。有罪!”锤声响起,苏格拉底斯被带到监狱。
在他的背后,他没有看到,自己的二十四名学生,站在筐边,默默送别。
当晚,苏格拉底斯在牢房里思考,铁门被轻轻撬开。
“普拉图斯?”他抬头看见一身黑衣,背着两把剑和一张盾牌的人站在面前。
“老师,方便解答几个问题吗?”
“没问题,说。”
“老师,这个世界上,有真理吗?”
沉默。
“老师,我看见圣泉学院里的学者,一个个都如此痴迷,包括你,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对真理抱有无比坚定的信念。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证明或试图证明真理的存在,都是在假定存在的情况下展开研究。老师,我进学院比较晚,可能错过了第一课,请您帮我补补。”
苏格拉底斯换了一个坐姿,腾出位置让他坐下,叹了口气。他眼睛望着空间,自白:
“我第一次入坑,只是单纯被那群人的智慧所打动,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正在追求一个最终目标,真理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我只是认为自己在做的是接近它而已。
“这是我的青年时代。之后,我开始充满野心,细细思考后,我认为只要有正确的方法,真理不是遥不可及的。我找到了我认为正确的方法,时刻提醒自己。不知不觉,它已深入骨髓,影响着我的言行。我也影响到了你们,今天看来,这居然是一种思想病毒,没想到会致人死地。
“真理有时候很致命,的确,任何信仰,在根深蒂固后突然抽离,都很致命,而缓慢抽离更加痛苦。我渐渐发现,这种方法管不了问题,刨根究底到最后,要么挖穿地皮掉入虚空,要么在兜圈子,或者全盘否定。总之,它不似想象中管用。这困扰我,折磨我至今。”
“所以?”
“所以说,对不起孩子。你所说的第一课不存在。你原先以为真理存在在那里,供我们去追寻它,对吗?
“其实,只有我们存在,才会有真理。
“真理只是我们不知不觉创造出的一种形象,我们不存在,就没有这个概念。所以,孩子……”
老人的眼眶湿润,说话哽咽。
“那么,哲学存在不是因为真理,那哲学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其实。”他调整呼吸,咽下一口口水,“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哲学的意义,就是它的字面意思。哲学,就是,爱智慧。”
…
无需多言,普拉图斯点点头,站起来:“一起走吗?”
苏格拉底斯摇摇头。
于是,少年离开了,留下半掩的牢门。
他正向南方走去,穿越灯红酒绿的大街,向港口走去,他开始奔跑,躲过治安的士兵。老人一口喝下送来的毒酒,静静地等待黑暗或光明的降临。
他站上圣幕海峡的渡船,等待船夫解开绳索,摇动船桨。老人的身体在痛苦中,痛苦强烈到掩盖心灵发出的微小振动。
他渐渐远离身后岸上点点灯火,海风吹着他的面颊,前方,是用不同油灯点亮的陌生海岸。
当他横跨海的中央时,老人那张千年一遇的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