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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很重要么?

辞安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辞安的事情。”

“很重要吗?”辞安低下头。

“对不起……”夏延紧紧地抱住肩膀,“我让你为难了。”

“延,我只是……”辞安抬起头,目光变得清晰,“我的父亲在监狱里,母亲不在身边。我还有一个哥哥,我偶尔会见到他。这就是我所有的事情。也许还有一些旁枝末节,但我也许暂时无法对你说,你原谅我。”

“嗯。”夏延脸上仍有未干的眼泪,拼命地点着头,说不出任何话。

“延,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他用双手从后面蒙住夏延的眼睛。

“你看,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所有的快乐、悲伤,都会没有了,都会消失。”

夏延抓住辞安蒙在眼前的手,屏住呼吸,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一下子从心里掉了下去。

几年以后,夏延仍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她紧紧地抓住辞安冰冷的双手,仿佛那是可以引领她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光。就是这光,让她在以后每一段岁月里感怀,支撑着她在崎岖的路上走下去。

“我童年的时候,经常做错事,受到责罚,在阁楼里,一关就是一整天。”辞安轻笑,“我的哥哥善文,每次都会在入夜的时候,趁爸妈不注意,偷偷地跑过来,给我他买的各种食物。然后,他会蒙住我的眼睛,对我说刚才的话。仿佛是一个符咒,说完之后,所有的难过和伤痛,竟全都消失不见。”

“你很爱他吧?”

辞安笑,说:“我的生命都是他的。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像他那样。”

夏延轻轻地把头靠在辞安的肩膀上,眼前一片朦胧。

暴雨越发的猛烈,在这暗夜的风里左摇右曳。所有的声响都在耳边訇然,世界都仿佛被重新清洗一般。

可是,如果我们就这样睡去,那么明天一觉醒来,眼前的所有,都会是新的吗?

会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吗?

我不知道,善文。

赫林深夜到家,浑身都被夜霜打得湿透。台风过境,街道上到处都是歪斜的植物和掉下的招牌,无人理会。这种天气里,与陈向明他们,也只是聚起来打牌,并无太多要做的事情。

而有些事情,赫林也不想去做。陈向明向赫林提起过,要赫林加入他们的另外一个团伙。赫林一直记得陈向明那个时候的表情,眼里满是贪婪和隐隐的不安。

陈向明说:“我们干的都是大事情,这些东西,转手就能卖出高价,到时候,也不会亏待你。”

赫林看着陈向明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小包的白色粉末,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一阵胸闷。他捂住胸口,仿佛心脏随时会跳出来。

一进门,便觉得异常,所有的灯都开着,屋内明亮得如同白昼。

赫林遮住眼睛,觉得酸痛。

赫玉与王明伦都在,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好像只是在等他回来。

赫林装作没有看到,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

“赫林!”赫玉叫住她,站起身来。

赫林停住,低着头,不发一言。

“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辞安仍不动。

王明伦过来打圆场。

“其实我们是想告诉你……”

“你住嘴,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插话!”赫林几乎是喊出来。

王明伦愣了一愣,不再言语。

“你不要太过分!”赫玉把王明伦拉到一边,“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们要结婚了。”

赫林慢慢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赫玉。

“之所以现在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不想让你最后一个才知道。”

“哦。”赫林垂下眼睛,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转回房间。

赫玉竟有些心神不宁。

“赫林,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们都决定好的事情,就不要再装模作样地问我了。反正我一直都是可有可无。”

“赫林,你不要这样说你妈,她……”王明伦有些看不下去。

“我刚刚说了,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现在还没结婚呢,别老拿自己当自己人。”

赫玉看了他一眼,示意王明伦先去外面等一等。

待王明伦出去,赫玉立刻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冷冷地说:“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爱去不去,你也别觉得委屈,你没那个资格。”

停了停,赫林挤出笑容,对着赫玉说:“你们不用担心,婚礼我会去,装模作样我最擅长。”

赫玉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慢慢地坐下来,赫林看着她,他很少会仔细地看她,他竟发现她的两鬓已经有了隐隐的白发,眼角的纹路越发深刻。

赫玉低声说,“你不要怪我,我已经老了,我也会害怕。”

她转过身,背对着赫林,静静地走出去。

辞安在房内收拾自己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箱子,几件衣物,再无其他。

这里,终究也是要离开的,他从来没有奢望过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无论是家里,还是这个已渐渐熟悉的城市。

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停留下来,仿佛只是不知疲倦的鸟儿,歇在某处,也许太过疲惫,也许觉得温暖,但若天亮,仍是要飞向不可知的远方。

辞安从箱子里翻出一张照片,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他轻轻拭去,看着它。

那是他和善文唯一的一张合照,那个时候,善文还没有离开,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

照片上,善文在五月的大太阳下咧开嘴笑,辞安却侧着头,注视着他。

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在羡慕善文可以开怀地笑,还是在嫉妒。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拍下这张照片,他已经完全忘记。

只是这张照片,他一直带在身边,却鲜少会拿出来。

有些记忆,是不能去回味的。

表姨推门进来,辞安连忙把照片收起来,站起身。

“什么事?”

表姨看着辞安放在地上的箱子,皱起眉头。

“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过了。”辞安说,“长久地住在这里只会麻烦你们,我还是搬到别的地方好了。”

“哼,你这会儿倒是懂事。”表姨从鼻子底下哼出一声,又问:“你准备去哪儿?”

“总会有地方。我可以先到学校宿舍住一段。”

表姨不说话,捡起那只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部都倒在地上。

辞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蹲下,重新把衣服塞进箱子。

“你哪儿都不准去,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你妈既然把你交给我,那我就不能不管你。”

“那我还要感谢你的关心了。哈!”辞安嘲弄地笑。

表姨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光线一下子涌入原本阴冷潮湿的房间,辞安看着她,站起来。

表姨看着外面,说:“辞安,不要以为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你。你妈怀你的时候,体质已是很差,所有的人都劝她把你打掉,可是她坚持要把你生下来。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辞安倚着墙壁,满眼都是掉落的光影,眼睛仿佛被烙上了灰色的印痕。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以后,你所有的事情,我都不会再过问。”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辞安有些不解。

“我现在仍然不喜欢你,只是我要给你妈一个交代,你出去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别人只当我还虐待你,我可担不起。”

辞安不语。

表姨临走出门,又转头说:“辞安,你长那么大,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姨。你自小便是不招人喜欢的孩子。”

辞安轻轻说:“我知道。”

表姨走出去。

辞安慢慢地坐回床上,听着她走远,又重新拿起那张照片。善文的笑脸越发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你知道的吧!

你就是我的太阳,

如果没有了你,我的世界只会一片黑暗。

那是任谁,都无法救赎的黑暗。

父亲已经安然入睡,夏延清洗着父亲入院期间留下的衣物,听着父亲发出轻微的鼾声,心中便有着安定的真实感。

她从未想过,如果父亲离开,她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她不允许自己去想,这是太过残忍和无解的事情。

即使身体中流淌的并不是同样的血液,但这么多年以来,这已是不再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给予你骨血,但他给予了你完整的人生。他看着你学会说话,慢慢长大,懂得承担和爱人。他已然是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阵阵敲门声响起,夏延抬头看看时钟,已是深夜,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造访?

夏延停下,用毛巾把手擦干净,去开门。

赫林倚靠着门框,满脸通红地站在外面。

“赫林,你怎么了?”夏延去扶他,这才发现,他浑身都是酒气,外套上还有一堆呕吐物。

“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夏延惊讶地问。她从没见到他醉成这个样子,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她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她把赫林扶到椅子上坐下,给他拿毛巾。赫林用手托住头。

“到底是怎么了?赫林,你说啊。”夏延有些着急。

“我妈要结婚了。”赫林仿佛是从鼻腔里发出声音,瘫在桌子上,好像随时要睡过去。

“伯母?赫林,如果真是这样,你应该为她高兴啊。”

“我是高兴……哈哈。我很高兴,我父亲离开我,她终于也要离开我了,我怎么能不高兴?”赫林不住地摇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想离开我,所有的快乐都跟我没有任何联系。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放鞭炮来庆祝?”

夏延握住他的手,不知如何去安慰他。

“我年幼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有一年冬天,家里很冷,几乎站不住脚。她就牵着我,去有暖气的商场,一圈又一圈地走,直到商场关门。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她会叫我的乳名,捏捏我的鼻子,问我冷不冷。可是后来,父亲离开之后,我们看到对方的,都是怨恨。她一直都恨我,我太像他的样子,她面对我好像面对他一样。我知道。”赫林自说自话,眼神恍惚。

“赫林,不是的,不是这个样子。没有人会离开你,他们只是……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要完成,没有谁会陪着我们一辈子,你不能怪他们。”

“那么你呢?”

“什么?”

“你呢?延,你会离开我吗?”赫林看着她。

夏延感到莫名的慌乱,好像所有的印象都透过空气进入身体,让人难以逃离。

她突然无法回答,仿佛失语一般。

“你会吗?会吗?”赫林趴在桌子上,仿佛睡着一般。

夏延拿来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赫林的身上。睡梦中的赫林,有着与平常不同的安和与平静,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赫林喃喃自语,满头是汗,如同孩童一般。不知梦中是何景象,又是在对谁说。

夏延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只听得到时钟转动的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前,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覆盖过去。

再次遇到杨艺的时候,是在去学校的路上。天气已经逐渐晴朗,但依然清冷,偶尔的一丝风,都仿佛能吹入骨髓。

夏延裹着厚重的毛衣,不住地搓着手心。清晨的雾气湿重,脸上都蒙盖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夏延看着杨艺突然地蹲下去,旁边的女生只当没看见,继续往前走,没有一个人去扶起她。

这件事情在学校已经流传了一段时间了。这个年纪的男生女生,对这种桃花韵事都异常敏感地知晓究竟。

“你知道那个3班的杨艺吗?”

“谁?”

“不就那个平常总是不可一世,花花绿绿的杨艺吗?我们上次还说起呢。”

“她怎么了?”

“嘘,你可是不知道,我听别人说,她好像怀孕了。”

“真的假的?”

“八九不离十,你没看她一下课就往卫生间跑,还总干呕个不停,不是怀孕是什么?”

“哈,我就说吧,她那种不要脸的女人,迟早的事。”

就这样,每个人都在议论着他们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杨艺,还未知晓真相,结局便已经杜撰了无数种。

不顾一切的人,最终都会孤独吧。

夏延走上前去,扶起杨艺,她用手捂着肚子,眉头都拧在一起,大滴大滴的汗从额头往下掉。

“你没事吧?”夏延拿出纸巾,给她擦汗。

“你走开。”杨艺有气无力地推开夏延,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腿都是软的。

“你为什么不回家休息?你这样子根本没有办法去学校。”夏延说。

“家里已经不能待了。”杨艺抬起眼睛看了看夏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夏延看着她,缓缓地点了下头。

“呵,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笑话,你心里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这个人,真是活该,贱。”

夏延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和情感,所以我不会对你进行评价,你对我来说,仍旧是同学。不熟,偶尔会有摩擦,如此而已。”

杨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苦笑着叹了口气。

“我从没有想到,我到最后竟然会被你安慰,这真是讽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地挖苦你。”

“你准备怎么办?”夏延真的关心。

“我不知道。”杨艺轻轻地抚摸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脸上有着隐隐的不安与挣扎,“可是我很害怕,这几天我一直做梦,梦到有个婴儿,浑身是血抱着我的腿,叫我妈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怎么说?”

“他让我打掉。”杨艺突然愤恨起来,“最近他一直躲着我,我已经差不多一个月见不到他了。夏延,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夏延迟疑着,“我只是知道,孩子不能没有父母,少了任何一方,孩子的生命都不会是完整的。”

“再完整又怎样,我倒是父母双全,衣食无忧,他们从来不会责骂我。可是夏延,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他们除了给我物质上的一切,甚至从来没有拥抱过我。他们总是高高在上,他们从来都不会认为,他们的孩子是寂寞的。这样的完整,又有什么用处?”

夏延并不知道,她所了解的杨艺,一直都是一个骄傲、自私的女孩子。把自己装饰得新鲜亮丽,让众人瞻仰。没有人了解她的内心,有着怎样的落寞与哀愁。

那都是不会被知道的事情。

街道逐渐地拥挤起来,太阳仿似一下子跌入天空,视线顿时变得开阔,她们在街道的角落,所有隐秘的事情终究会暴露在这日光之下。

行人来来往往,如同潜行的鱼一般从两人身边走过。耳边,突然充斥着嘈杂的声响。

杨艺站起来,慢慢地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抬起头。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我已经没事了。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你以后也不要再问我了。”停了停,她又说,“还有,我警告你,如果你看到过什么,你最好给我装作不知道。这对你对我都好。”

夏延自知不该多问,只是点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就好。”杨艺看都不看她一眼,又恢复了往日骄傲的神色。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夏延终于忍不住,“上次你说的关于陈辞安的事,到底是什么?”

“呵,”杨艺回过头,一脸嘲弄地看着她,“相信我,你不会真的想知道,他完全是个怪物。”

“你不能那么说他,你根本不了解他。”夏延听着杨艺侮辱的语调,突然从心底升起一阵恼怒。

“你了解他?哈,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到这个破烂不堪的镇子来生活吗?你知道他都干过什么吗?我猜他没胆量告诉你。”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这就够了。”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还跑过来问我?”杨艺轻蔑地笑着,“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不是这样的。”夏延低声说,自语一般。

“哼,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趁早远离他,越远越好。不然你一定会后悔莫及。”

杨艺冷笑着走开,转眼,便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夏延仍站在那里,仿佛听到一阵阵回响。

还没到傍晚,天便昏昏的暗下来。

辞安坐在渐渐空下来的教室里,叹了口气,整理了下东西,站了起来。

依旧是要回去的,不管他有多么的不想看到表姨他们。他不过是个寄居者,哪里有资格去奢求安逸。

刚出门,便看到气喘吁吁的赫林。

“辞安。”他好像刚刚赶到的样子,看到辞安还在,便吐出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好像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

“怎么啦?”辞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没有。”赫林挠挠头,“你能把你身上的衣服借给我吗?今天好像挺冷的。我只穿了件短袖。”

“冷?你现在明明是满头大汗啊?”

“你别管啦。我就是冷,赶快把衣服给我啦。”赫林结结巴巴。

辞安看着满脸通红的赫林,虽然有些异样,但还是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他。

“你没事吧?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没事。”赫林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对着辞安不自然地笑。

“我现在要回去了,你要和我一起吗?”辞安问。

“不了。”赫林有些吞吐,“我还有点事情,要先走。”

“哦,那好吧。”辞安看着神色异常的赫林,越发觉得莫名,但又无从寻起。

“对了,辞安。”赫林叫住他。

辞安回过头来,赫林看着他,低声说,“我差点忘记了,我明天要去办点事情,你能不能帮我去西区买几株花草带回来?”

很明显,赫林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辞安住在东区,去西区的话要走完全相反的路,最后再绕回来。辞安看着逐渐黑下来的天色,疑惑地看着赫林。

“你当真没什么事?你今天很奇怪的样子。”

“真的没有。”赫林好像有些着急,“拜托你了,我先走了,明天我再来找你。”说完,便急急地跑开了。

辞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突然喉咙里面一阵哽咽。他摸着脖子,张张嘴,想要叫住赫林,却发不出声。

辞安抱着从西区买的花,好不容易走回表姨家。天空黑得像一块拉下来的幕帐,一点光也无。

只在楼下,便听到表姨家的电视轰隆作响,播着喧闹的综艺节目。辞安把花盆放在墙边,打开门。表姨刚好推门出来,看到辞安,便立刻收起刚刚的悦色。

“呵,天天都这么晚回来,我可是提前跟你说,你妈问起来的话……”

“随便你。”辞安看都不看她,抱着花盆径直走进去。

“呦,还准备开始养花了?真是有雅兴。有那个闲工夫出去打几份工,天天在家里趴着你都不嫌烦?”

辞安已习惯她的尖刻,寄人篱下,自是要有这点忍耐力的。

他走进客厅,表哥张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跷着脚,一副自得的模样。辞安把花盆放在一旁,准备进去自己的房间。

“你怎么在这儿?”张晨突然大声地问。

辞安回过头去,看到张晨一副惊讶的模样。

“你说什么?”

“你在这儿,那他们教训的那个……”张晨脸色突然发青,自知失言,连忙坐下来,继续盯着电视屏幕。

辞安愣住,耳朵突然轰鸣了起来。

“赫林!”辞安看着不动声色的张晨,只觉太阳穴异样跳动。他按住头部,跑了出去。脚边的花盆都被踢翻,碎裂的泥土洒了一地,花茎都被折断。

辞安在漆黑的街道上奔跑,迎面的风好像耳光一样打在脸上,胀痛不已。平日熟悉的街道现在看起来却好似都幻化成一个模样,找不到出路。

他瞬间明白了赫林所有的反常和隐瞒,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沿着平日去学校的路途,一路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隐匿,耳边只听到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匆促而沉闷,好像要叩开一道尘封已久的门。

他想起最后看到赫林的样子,他就那么无所谓地笑着,说:没事,真的没事。他不让他知道这所有的事情,仿佛这是他应该承担的全部。这么多年,赫林自然知道若是被这圈子里责罚,自己会被置于怎样危险的境地。可是,他还是没有告诉辞安发生的一切,他独自把那些责难拦下来,只是笑着,对辞安说:我没事。

黑夜像水汽一般的蒙在眼睛上,瞬间消融。

他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街道、巷弄,直到凌晨,在东区的一条小巷子里,辞安的脚步渐渐地慢下来,停住。他看到赫林,他坐在离他不远的巷子口,背靠着墙,一动不动。

辞安快步地跑过去。

“赫林?”他叫他的名字。他慢慢地蹲下来,喘着气,突然脚底一软瘫了下来,他跑了那么多的路,两只脚后跟都肿掉了,他竟未曾察觉。

他看着赫林。赫林半闭着眼睛,满脸都是血痕,衣服被扯破。他神态安详,好像不知什么是痛。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辞安声音发颤。

“来不及了。”赫林动了动嘴唇。“有人告诉我,张晨又找了一群人,想要整你。如果整不到你的话他们根本不会放过你。”

“所以你就穿上我的衣服,让他们以为你是我?”辞安的声音都在发抖。“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着,这群人不是手软的人,如果换作是我,也许能伤得轻一点。”赫林笑。

“这不值得,赫林。”

“我觉得值得。辞安,你也许不知道。除了你和延,我没有一个朋友,我不能让你们受到伤害。”

“赫林,你不知道……”

“辞安,你不要再说了。我觉得值得,就是值得的。”

辞安好像有什么要说,却终于没说出口。

“辞安,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莫名的熟悉。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是我童年的时候,有一次,在郊外玩的时候迷了路,天已经全黑了,我一个人躲在树下,连动都不敢动。直到半夜,我听到母亲的叫声,下着大雨,她一个人,只穿着一件单衣,打着手电筒过来找我。我看到那束微弱的光时,好像遇见了太阳一样,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如果说有像太阳一样的人,那也一定不是我。”

“也许只是你从未发觉。就像我十六岁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可以像个小混混一样,到处打架,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乐趣。听到别人叫我混蛋、烂人,我也丝毫不觉得羞耻。”

“赫林,你不要跟他们一起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这不是你应该做的。”

“辞安,你不了解,每个人要做什么,走什么路,都是命里注定的,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说着,赫林抽出一只手,把已经不成样子的衣服脱下来,“辞安,对不起。”

他肿着一只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却还对着辞安艰难地笑,“这件衣服被撕成这样,恐怕是不能再穿了。”

辞安看着他,眼睛酸痛,说不出话来。他借着月光看清赫林的脸,五官都已经变了形状,额头上的伤口还未凝结,有血液顺着鼻子滴在嘴巴上,他默默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赫林披上。

很久以后辞安想到那时,他与赫林的相处完全是一种互相吸引的自然属性,没有谁先于谁。那些蒙上灰尘的往事在每一个循环往复的深夜里被想起。那时,他们几乎就要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那些隐秘的少年情感,是最贴近内心的闪烁记忆,任谁都不能篡改。

辞安搀着赫林,走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已是午夜,镇子外的灯塔燃起点点的光,四处探照,隐隐约约地掠过他们的脸,留下空旷的影子。

好像再也回不去的时间。

狱警领着辞安,经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无论季节变换,这里都是一样,阴冷,昏暗。白色的光从头顶的天窗投落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痛。偶尔不经意的脚步声,也会清晰入耳。

父亲仍坐在那个窗口,注视着他。

辞安坐下来,旁边似乎是一对母子,母亲哭得惨痛,反要入狱的儿子来安慰。

生活不易,辞安在心中默念。

“你很久都没有来。”父亲声音依旧是沙哑。辞安递给他一盒未拆封的烟,他连忙收起来,拆出一根,拿在手里。

“学校功课忙。”辞安说,其实是内心一直有挣扎,每天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整日昏沉,辞安无比地厌倦这种生活,却又不知如何逃离。

“有你母亲的消息了吗?”父亲又问。

“母亲与我通过电话。”

“都说了什么?”父亲有期待。

“并无太多,只说她很好,让你我安心。”自然是不能原话复述,辞安不忍。

难道要对父亲说:母亲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侣,你我,不过都是眼前的旧人,平常根本不会想起。

难道要说:母亲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是自找,自作自受。没有人会在意你。

辞安做不到。

但只要是看着父亲,辞安便觉得这些所有的艰难,总会有终结的一天。辞安自幼年便不是乐观的人,但仍然会有期待,自己一个,始终都无法去承受这些压在头上的生活。

而,他是父亲。

“我昨天又梦到善文了。”辞安说。

父亲看着辞安,脸色有些微异样。

“他还是那个时候的样子,戴着厚厚的眼镜,总是在我们玩耍的时候安静地看书,而我一不小心跌倒,他便飞快地扔下书本,跑过去把我扶起来。”

“辞安。”

“善文在梦里对我说,他很想念你,还有母亲。他很想念我们一家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偶尔有争吵、痛苦。但大多数时间,他都觉得幸福。”

“辞安,不要再说了。”父亲有些喘不过气,胸口一起一伏。

“善文还说……”

“辞安,够了,不要说了!不要再说善文了!”父亲猛地站起来,把桌子几乎都撞翻,眉毛都凝在一起,眼睛有些发红。

“辞安,你早该忘了善文,你不能再和他继续关联下去了,你应该忘了他。”

“你能忘了他吗?”辞安反问。

父亲一愣,叹口气,“我早已经忘了所有的人,从我被宣判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忘不掉,所有的人我都忘不掉。”辞安低声说。

“辞安,你一直都是这样。”不等辞安说什么,父亲又说,“我累了,辞安,你回去吧。”

辞安看着父亲由狱警押送着走回去,一步一步,如同行走在坚硬的沙石上。

辞安仍坐着,眼睛酸痛,旁边的老母亲摸着孩子的手,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辞安捂住眼睛,好像瞬间可以失去所有的光。

辞安,你看,像这样,天黑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的故事每一天都在发生,只是脚本不同。

街道上,河流中,睡梦里,你可以听到的任何声音,是否都是真实的。

就像辞安八岁那年,第一次对父亲说起那些河流。

然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时间缓缓地冲走,什么都没有留下。

辞安从监狱出来时,已是傍晚,天却已经漆黑,这样寒冷的天气。

辞安抬起头,看着天空,昏暗无边,没有一颗星。夜的声音就是那此呼彼应的风声,飘落在这个城市。

辞安沿着路口,静静地走,思维仿佛陷入了另一个空间,无法抽离。那些发暗的记忆,如同空气一般,缓缓地渗入皮肤,融进骨血。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关于善文,他已然是他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一个章节,若失去他,他不知道,自己再为什么而活。

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而这条路,却那么那么长,都不能回望。

辞安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隔着街道,清晰入耳。

“善文?”辞安低低地默念,转而回过神,循着那些逐渐响亮的声音。

他匆匆地走过街道,步伐凌乱,几乎要跌倒。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善文的声音,他总是这样,喜欢在暗处叫他的名字,让他找不到。每次都是这样,他不想,让他在他眼前消失。再一次。

辞安闯入那条狭窄的巷子,突然,善文的声音消失了,耳边传来的,是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突然一束光照到他的脸上。辞安用手挡住眼睛。

“是谁?”有男声问。

辞安隐约地看到有几个人影聚在这里,正朝他走过来。

“不是警察,看来只是一个倒霉的家伙。”

辞安退后几步,一个看不清脸的高个子男人冲上前,一把抓住辞安的领子。

“你活腻了是吧?”

适应了光线,辞安隐约地看到后面的几个人,正在慌张地收拾一些装着白色物品的袋子。

辞安顿时明白。

“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有看到。”辞安有些慌乱。

“这么说,你还真是看到了些什么。”那个高个子男人问后面的人。

“怎么办,这小子……”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儿做了他。”

说着,后面的几个男人走过来,不由分说,按住辞安的肩膀,把他贴在墙上。

“放了他。”这次是个女声,辞安只觉得耳熟。

“你说什么?”

“放了他。”女孩子慢慢走到前面来。辞安不禁心中一惊。

“你搞错了吧,他可是看到了。如果他跑出去乱说……”

“他不会的。”苏尘走到辞安面前,用手摸着辞安的头发。

“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她笑着问他。

辞安看着苏尘甜美又诡异的笑容,眼睛一阵阵的疼痛,针刺一般。

“你看。”苏尘对后面的男人笑,“他都已经吓傻了,怎么可能会到处去说?”

后面的几人快速地把东西收好。

“妈的,这次算你走运。”男人恶狠狠地骂道,从巷子里走了出去。

苏尘看着辞安,并不言语,眼神清冷无光。

她搂着辞安的肩膀,走出去。

夏延返回家中,看到赫林也在,父亲沏上茶,两个人正在下一盘棋。

赫林看到夏延回来,挥挥手,欲起身,被夏延父亲拦住。“下棋要专心。”夏父提醒他。

赫林吐吐舌头,继续下棋。

夏延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搬了条凳子,坐在他们身边。

这幅景象,夏延甚觉欣喜,父亲很久没有这样开怀过。

一局终了,父亲胜出,站起身来。

“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不过还要努力啊,哈哈。很快就可以超过我啦。”

赫林只是笑,“伯父棋艺高明,我还差得远。”

夏延在一旁看得笑出声。

“延,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父亲问。

夏延迟疑,想了半晌,说:“雇主有些事情,今天的工作可以不去做了。”

“这样。”父亲点着头,“那我去给你们泡茶吧,你们好好聊聊。”

父亲托着茶盘走进厨房去烧水。

“伯父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赫林说。

“嗯,但愿就这样一直好下去,我有时候还是会担心。”夏延看着赫林,笑,“今天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啊?”赫林茫然。

“谢你陪他下棋啊,更谢谢你故意输给他。”

“啊,哈哈。”赫林笑道,“这点伎俩我还是有的。不过你呢?为什么撒谎?”

夏延一阵愣神:“你说什么……”

“你瞒不了我啦,你一撒谎,眼睛就老往上看。”

“真的吗?”夏延又往上看。

赫林大笑不已,夏延知道自己被耍,佯装恼怒地弹了一下赫林的额头。

“呵,好了,你到底怎么了?”赫林又问。

“也没什么,只是工作到期,雇主不愿意再续。”夏延自知不能对赫林提及真相,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如同一场噩梦,每每想起,都会浑身颤抖。

“嗯,我帮你留意吧,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夏延点头,“赫林,我一直在考虑,我不想再继续上学了。”

“为什么?”

“上次从医院回来,我就有考虑过,父亲现在不能工作,每个月的医药费我们甚至都支付不起。更何况,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赫林有些着急。

“我说我会想办法,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赫林,谢谢你,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已经成人了,我想对自己,和对别人负责。”

赫林看着一脸认真的夏延,深吸一口气。

“延,我说了,我会有办法,你给我时间,相信我,好不好?”

“赫林,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你也知道,无论是你,我,还是辞安,我们都生活得不易。”

“你跟辞安说了吗?”

“还没有。”

赫林低着头,“即使是辞安,他也不会让你做这样的决定。我们三人,多灾多难,相似点还真是多,怪不得能成为朋友。”

“所以赫林,这些事情还是来让我自己去解决,这个决定我也想了很久,我成绩一直都不好,挨到高中已是不易。而且,你们过得都艰难,我不能麻烦你们。”

赫林看着夏延眼中的闪烁,知道她有多么不舍。他按住一直跳跃的太阳穴,许久,好像是决定般地说:“延,我知道我平常没什么本事,什么都靠不住。可是,我只有你和辞安这两个朋友,你们有什么事情,我不可能坐视不管。所以,你的这些承担和忍耐,也多少让我有所分担。”

夏延坐在椅子上,弯下身,双手深深地埋进头发里。

父亲端着茶具,站在厨房的门外,靠住墙,一动不动。

赫林绕了大半条街道,拐进一个狭窄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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