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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啥好误会

“不会很久。”母亲的语气略有迟疑。“你与你表姨一家好好相处,每个月的钱我都会按时汇过去。”

她会错了意,以为辞安关心的是这个。

“辞安,”她最后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辞安仍想说什么,只听到电话滴的一声,被挂断。拖长的电波声如同一根细细的线,缠住他的耳朵。

辞安挂上电话,只听到表姨在那里不知是在向谁说。

“哎,想想也真是可怜,没一个争气的。除了伸手要吃的就不会干别的,都白养了这么多年。”

表哥坐在旁边,玩着游戏,丝毫不理会她。表姨看见辞安出来,便把气往他身上撒。

“这电话打了有半小时了吧,还真是不用你付电话费是吧?”

辞安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靠着门慢慢地滑坐下。用手捂着发烫的脸,满手的咸湿。

唯一清晰的,是表姨时不时的大笑声,以及电视机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似乎正上演着一出热闹的喜剧。

而所有细微的声音和情感,都被隐没在这间光线溃散的房间里。

如同另一个触不及的白昼。

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来越多的时间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

回头看,原本随手的青春,竟已倏地过了大半。

辞安看到赫林。他仍旧穿着过大的T恤,面无表情。在尘土四溢的街道上,与三五个年纪稍大,头发蓬乱的男孩子聚在一家烟酒店的墙角处,松松垮垮地站着。不时地四处张望,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辞安远远地看着他,太阳似乎骤然猛烈起来,烧在眼睛里,有些睁不开。

那些男孩子,勾肩搭背,表情夸张地说着什么。往彼此的脸上吹吐烟圈,然后就一起大笑起来。赫林站在最里面,表情茫然,却又附和着笑。

辞安走到赫林面前,叫他。

赫林转过头,从里面探出目光。脸颊似乎越发的消瘦,额角还有未愈合的伤口。

自离校后,辞安已许久未遇到他。

“你怎么在这儿?”赫林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脸庞一下子变得光亮。

他看着辞安,咧开嘴笑,不是不高兴的。

第一次见面,赫林便被辞安所吸引,这个男孩子,有着清冽的眼睛,神情多是沉默。好像对一切都无所求。但若笑起来,则仿似从云间迅速抽离出来的太阳,璨耀人眼。

而这样的浓烈的阳光,亦会在身后留下阴影。

“只是路过,远看觉得像你,便走了过来。”辞安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上扬。

“有一阵子都没有看见你了。”

“呵,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同样都是早出晚归,也无人限制。”赫林自嘲。

“你觉得快乐就好。”辞安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多说。

陈向明从后面走过来,勾着赫林的肩膀,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辞安。

赫林面色不悦,侧起身,把陈向明的手扳到一边。

“这是谁?”陈向明问赫林。

“我朋友。”赫林冷冷地回答。

“怎么看着挺面熟?呵!你们怎么认识的?”轻浮的口气。

辞安只觉一阵胸闷。

他自然是记得这个人的。辞安刚来的时候,就被他那个表哥找了一群人教训,而陈向明,便是领头。

他听赫林多次谈起他,陈向明,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在道上混到现在,偷抢骗赌,几乎没什么坏事是他没做过的。整个镇子有一半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他直视这个人,目光淡然又讽刺。

赫林微微有些紧张,连忙用身体挡住辞安,对陈向明说:“向明哥,他来找我有点事,我们恐怕要先回去了。”

不等回答,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动作轻盈地挽住陈向明的手,尖着嗓子说:“那可不是,你见每个漂亮男孩不都觉得眼熟?”

陈向明有些尴尬地瞪他一眼,男孩自讨没趣,悻悻地松开手。

“就你他妈屁事多,那你就先回去吧。明天还有活,一早来这儿。”

赫林松口气,对陈向明低声道谢,拉着辞安便大步离开。

入秋的天气异常多变,刚刚还十分暴烈的太阳,转眼便已隐匿在灰褐色的云后。天空瞬间变得暗淡,仿佛在视网膜上涂了一层颜色。

雷声渐近,裸露的皮肤还未感受到凉意,豆大的雨点便哗啦啦地往下掉。

赫林与辞安匆忙地躲到街边的屋檐下避雨,街道已近空旷,只听见摔碎的雨滴声。地面上升腾的雾气,直直地连向灰白色的天空。

两人浑身湿透,站在屋檐下,看着彼此的窘态,不禁笑起来。

这个城镇的寒冷如同侵袭,让人猝不及防。

这一季的台风眼看就要来临。

“赫林,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我初次见你,便觉得熟识?”

“你鼻青脸肿的那次?”赫林打趣道。

“莫开玩笑,那次我被打后你折回来,并不安慰我,只是坐在我身边。我竟觉得莫名地疼痛与无措都有所缓解,似乎有一剂药注入身体。”

“呵呵,幸亏有那次。要不然我还交不到你这个朋友。”

“朋友?”辞安有些迟疑。

赫林看着辞安,不知其意。

“你别误会。”辞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在你之前,我没有一个朋友。”

“哈,那我多荣幸。”赫林是真的开心,辞安看着他,只觉羡慕,这样的人,喜怒都是那么真实简单。

赫林低下头,突然低声说:“辞安,你会对我失望的。”

“为什么这么说?”

“辞安。”赫林注视着异常灰暗的天空,眼睛漆黑如墨。

“我父亲离开以后,我经常会怀疑自己,我到底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我上学上不好,跟母亲天天吵架,跟着陈向明做了无数的丑事,辞安,我根本就是个烂人。”

“所以你便加入陈向明他们?”辞安看着赫林,问,“你是想证明什么,或者报复什么?”

“呵。”赫林口中呼出白色的气体,轻轻摇着头,“我只是……有些害怕。”他无奈地看着辞安,笑。

视线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郁结成块,混着远处拉响的台风警报,成就了这场风声。

辞安把外套脱下来,擦着湿透的头发。有年轻的女孩子结伴在路边欢叫着奔跑,把满是淤泥的地面踩得嗞嗞作响,仿佛是纯白的花朵,开放在有水汽的天气里。

辞安说:“我认识的赫林不是一个会害怕的人。他可以奋不顾身地去帮助一个自己并不熟识的人,他做了错事,会自责不已。这样子的赫林,怎么会是你口中说的那个烂人呢?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赫林看着辞安,潮湿的气味已经消散。目之所及的街道如同一条蜿蜒的白蛇,吞吐着迷蒙的水汽。视线仿佛陷入了一个独立的空间,所有的声响和光亮,都逐渐地停止。

夏延并不惊讶于这场台风的侵袭,对于这个沿海小镇,这是太过平常的事情。每年到这个时候,学校停课,人们结束工作,返回家中,忙着封窗闭门,避免雨水的进入。然后在漆黑断电的房屋中燃起蜡烛,忐忑不安地度过一个无眠之夜。

学校提前放学,夏延并不着急回去。这么磅礴的雨,即便打伞也会湿透。父亲住院已久,家中的一切都由她一人打理。夏延却不觉得劳累,那是既定的事情,只能去习惯。

而面对这场台风,夏延却隐隐觉得不安。

路过洗手间,夏延似乎听到有人在里面呕吐。已是傍晚,天色完全阴沉了下来,校内已基本空旷无人。夏延有些担心,便推门进去。

女孩听到有人进来,便慌忙地打开水龙头,冲掉刚刚的呕吐物,惊慌地回过头来。

是杨艺!她看上去面色憔悴不堪,似乎刚生过一场大病。头发凌乱,眼睛浮肿,全然没有了以往的骄傲和得意。

“你在这儿干什么?”杨艺稍稍镇定下来,眼角瞟向夏延。

“你不舒服?”夏延走过去。

“你别过来!”杨艺大声喊道,表情难忍,随即捂住胸口,又是一阵干呕。

“你怎么了,真的没事?”

“不用你管,看见你我就浑身不舒服,你赶快走。”杨艺已近歇斯底里,用凉水冲着脸,猛吸了一口气。脸上的浓妆被水冲掉,黑色的睫毛膏糊得满脸都是,顺着浮肿的脸往下淌。

夏延不再询问,转身欲走开,又站住。

“我不知道你在骄傲些什么,可我知道,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成长,生活在一样的地方。也许唯一让你觉得骄傲的,只是拥有让你衣食无忧的父母,让你不知道忧愁是什么滋味。”

“那你应该回去好好问问你妈,烦我做什么?”

夏延嘴唇动了动,把额前被汗沾湿的头发拨开,看着杨艺。

“我母亲去世四年了,如果能再见她一面,我宁愿用现在的所有来交换。”

杨艺怔住,盯着夏延。随即把脸转向别处,笑起来。

“呵,真是感人,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两个男孩这么痴迷你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什么意思?”

“你心知肚明。不过我可是告诉你,做人,不能太轻易相信别人,小心惹祸上身。尤其是那个陈辞安,他做过的可怕事,我光是听说,汗毛都会竖起来。哈!”

半开的窗户一阵阵地作响,灰色的风混着零星的水汽卷入这个窄小的空间,由远及近,如同鸟兽的嘶鸣。

天几乎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辞安?”夏延瞪大眼睛看着杨艺,只觉喉咙一阵阵地发堵,发不出声音。

有两个女生推门进来,边走边抱怨。

“这鬼天气,学校估计又要停课了。”

“我爸怎么还不来接我,天都这么黑了,真是的。”

杨艺用手理了理头发,吁出一口气,脸色仍是苍白如雪,眼睛却幽幽地发出光来。

“说实话,我也是刚知道呢,把我都吓了一跳,你可以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转到这里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艺冷笑,“不过你以后自然会慢慢知道。这么一出精彩的好戏,我怎么忍心提前说出结尾,那岂不是太扫兴了?呵,我倒要看看,清高纯洁的夏延,会比我幸福多少。”

说罢,绕过愣在一旁的夏延,走了出去。

夏延站着,背对着窗口投射的暗淡光线,眼睛发暗,无法动弹。身后的两个女生哗地打开水龙头,说着什么,毫无遮掩地笑着。

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相互选择,因为某个场合,某些举止,某种情感。

或是相近的内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填不满的缺口,无以诉说,便只能隐秘在暗处,守株待兔。若是偶遇一束光,即便微弱,抑或是太过炽热,也会紧紧追随,不顾一切。

“善文,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家吗?”

“怎么会不记得,到现在我都还经常会想到,那里的摆设和房间的位置,总是有种奇异的木香味。你总是躲在顶层的阁楼上,睡觉、看书或者望着窗外发呆,直到母亲让我上去喊你吃饭。”

“善文,我最近经常会梦到那里,梦到我们幼年的时候,你送给我的第一本书,书封上用黑色圆珠笔写着:送给八岁的辞安,生日快乐。那时你已经上五年级,字却还写得歪歪扭扭。那本书,我到现在还带在身边。”

“辞安。说来好笑,回想起来,此前我们竟从未如此聊过天。”

“我是没有人可以说,爸妈都把我当成病号。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他们都以为只是我的幻想,敷衍了事。没有人相信我。现在想来,我十五岁以前的生活,完全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是个幻觉。”

“辞安。他们只是不了解你,我也一样。”

“至少你还知道我爱看什么书,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餐饭。呵。”

“辞安,我很开心,你看上去开朗很多。”

“是吗?”

“我不会看错,你与之前有些微的差别,无论神情还是语调,都明朗很多。有人相伴,可以畅聊心事,确实是一件好事。”

“只是我还不知道,我能与他们相处多久,一朝一夕,对我来说,都太过奢侈。”

“辞安,无论何时,我们能做的,都只有珍惜。人的一生,快乐的时间无多。”

辞安把听筒紧紧地靠在耳边,手心都是咸湿的汗。善文的声音传入耳朵,仿佛正面对着他诉说,却真实得让人心慌。

“我现在很好,善文,我并不像你,一直都有明确的目标,做什么,不做什么,我只是太过贪恋自己内心的感觉。”

“这并不是坏事。至少,你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我不像你那样乐观,一觉得有些微的幸福,我便会害怕,害怕随时会失去。”

“辞安,在你这个年纪,你本不应思量太多,人心会累。我只希望,你能够走出每一步,都可以是毫无顾忌。”

表姨推门回来,见到辞安正在客厅的走廊打电话,脸便立即拉长。径直走到客厅里,把手里购的一堆物品往沙发上一扔,顺势坐下。

“我说最近几个月电话怎么没打电话费还老往上涨,看来还真是有不客气的人。又是打长途又是去饭店的,还真是过惯了少爷生活,我们家可是穷苦人家,养不起。”

辞安不作理会,放下听筒。正欲进自己的房间,被表姨叫住。

“急着投胎呢?你妈给你的信。”

说完,从包里翻出一个淡黄色的信封,随手扔到地上,侧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辞安叹一口气,弯下身拾起那封皱巴巴的信,信的封口已经破损,有明显被拆开的痕迹。

辞安看着表姨,她正在漫不经心地换着频道,并不理会他。墙挂的电视占据着半面墙,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发出荧荧的光,变幻刺眼。

辞安转身进入房间。

是母亲的笔迹,清淡的口吻,提及自己在外面的生活,以及定期寄给辞安的钱。让辞安不要有经济方面的担心,需要什么就对她说。

辞安再次翻看了下信封,并没有母亲所提及的钱。

母亲最后说,你在这里安心地过段时日。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按时吃药。

辞安把信用力地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想了想,又打开柜子,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瓶子全部都拿出来,抱在手上,走出去。

表姨正握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转台,看到辞安从屋子里快步地走出来,径直走进洗手间,面无表情,瓶子里的药在手中摇摇晃晃,发出摩擦碰撞的细微声响。

她探过头,只见辞安把那些药一瓶一瓶都拧开,然后全部都倒进马桶里,冲掉。

辞安看着那些沉沉浮浮的小药片,旋转着消失在眼前,喉咙里一阵苦意。

辞安,该吃药了。

妈妈,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听到有人在跟我讲话。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辞安,医生吩咐的你都忘了吗?那些都不是真的,你病了。

你病了。

是这样吗?

那些从幼年就一直在耳边流淌的河流,那些陪我度过孤独童年的笑脸和语言,都不存在吗?

一定不是这样,一定不是。

陈辞安,你病了。

辞安走到电视面前,按下关机的按钮,刚刚刺耳的喧闹顿时避匿不见。

“你有病啊!”表姨瞪着眼睛,“我正寻思着你把药都扔了以后发病怎么办,你这马上就上身了。”

“我妈寄过来的钱呢?”

“什么钱?”表姨装傻。

“信封里面,你都拿走了吧?”

表姨坐起身,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你在我这吃的用的不都是我的,我拿你钱不应该啊,我这又不是慈善机构。”

“那好。”辞安说,“我以后都不在你这里吃饭,晚上熄灯以后我回来。以后,我希望我能拿到的信件都是完整的。”

表姨张张嘴,想说什么。辞安已经大步走出了门,用力地摔上门。

屋内几乎已经漆黑,隐隐地听到街道上传来的风声,如同哨响,一阵一阵。

表姨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辞安的房间,打开灯。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他来之前的样子,他几乎没有动过里面的摆设。

表姨叹了口气,弯下身,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封被揉成一团的信,放在膝盖上,用手一下下地铺平。

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更多的,是源自于我们内心的困惑和不安。

而,不是所有的谜题都会得到解答。

不是所有的洞穴,都会被河流注入。

早课上,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场台风。最近的几天,报纸上,电视里,都是关于此的报道。少年的眼中却永远都不会有灾难的颜色,就算提及,也全然都是好奇。

辞安来得并不早,慌里慌张地把背包放在桌子上,坐下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习惯性地朝夏延的方向望去。

夏延的位子空着。

辞安停下手上的动作,问夏延的同桌:“她今天没有来吗?”

那个胖胖的女生微微有些讶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辞安对她讲话。她甚至都不太知道,他的声音是怎样的。

“不知道呢,她也没有托人请假。要么就是家里有什么事吧。这种天气,说不准。”

辞安点了点头,说:“谢谢。”

女生干脆把头转过来,对着辞安笑。

“你是哪里人,怎么平常都不见你讲话?”

辞安笑笑,并不理会,低下头继续整理。

女生自讨没趣,哼了一声,讪讪地转回去。

台风过境的天空如同被灰尘铺满,连投下的光线都是昏昏暗暗,让人嗜睡。风声倒是不知疲倦,一阵阵地回响着,擦着头顶飞过。

辞安眼看着这场变幻的临近,竟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这是自童年便留下的病症,在某一个瞬间,精神恍惚,便会觉得冷。十二岁那年,善文去遥远的城市念书,辞安待在家中,没完没了地生病,即使再炎热的天气,都不觉得暖。仿佛身体上的某种质量也随着善文而远去。

他从来都不怀疑,他们是一体的。

那个时候,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善文的来信,善文很少来信,但每一封信,都很长。

善文总是在信的末尾写道:辞安,你要快乐一点。

幼年的辞安在深夜的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这些字眼,一字一句,反复地看很多遍,觉得被安慰。

耳边的嘈杂突然中止,辞安抬起头,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个女生。天气依然有些寒冷,可女孩却穿着一条异常显眼的红色裙子,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同桌用手臂碰了碰辞安,小声说:“这女孩儿真漂亮啊,应该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吧!”

辞安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知情。用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又看了看夏延仍旧空着的位子。

女孩走下讲台,寻找位子。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坐得笔直,甚至有一些人叫了出来。

“坐这儿,这儿空着。”

女孩笑了笑,几乎没有任何思索的,直直地走过去,坐在正对着辞安后面的位置。

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如同细线,把整个城镇都染成深灰。辞安没有带伞,走在街道上,满眼都是湿润的风景,深深浅浅,在视线里氤氲成一团。

南方,本来就是一个多雨的区域。这样的雨,在记忆中有着许多场,烙印一般地见证着每一次的遇见和别离,这都是太过平常的事情。

辞安慢慢地走着,细密的雨水零零星星地沾在头发上、皮肤上,有些许的微凉。辞安自觉并不是一个抑郁封闭的人,只是有许多话,不知道向谁说。

自年幼起,那便仿佛成为一个禁忌。所有内心的言语都被打上标签,只能独自吞咽。

离开家的那一年,时间如同被停止,在阴冷潮湿的房间里,听不到任何的声响,不知道天亮或者天黑,只是长久地坐在冰凉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身着白色衣服的人在窗外走动,便是唯一的风景。

而,整整一年,除了善文,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话少了些,看着辞安,默默地笑着,倾听他的恐慌与无措,看着他流下眼泪。

至今想起,仍然觉得浑身颤抖,那种不知生死的孤独感,任谁都是无法面对。

他知道,他不能向任何人提及,这段隐没在岁月中的记忆。

穿过街道的时候,辞安看到对面的人,是那个转校的女生,她正被三四个男生围着,争抢着给她打伞。仍然是那副看似天真的笑脸,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他们正走过街道。

那个女孩子,看着辞安,一直。眼神却与刚才不同,直到与他擦身而过。

辞安有些莫名,只觉这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无从寻起。

辞安擦掉脸上的雨滴,往前方走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叫。

“陈辞安。”

竟是那个女孩子,她把伞递给旁边的男孩子,礼貌地对他们说再见。

几个男孩子有些不甘心,又不好继续追问,便只得恨恨地瞪着状况之外的辞安,一个个走开。

“你……知道我的名字?”辞安有些惊讶。

女孩的脸在灰暗的光线里越发的纯白,眼睛透着隐秘的光,她看着辞安,笑。

“我不止知道你的名字。陈辞安,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辞安看着她的笑脸,明明是甜美异常,却觉得有些战栗,好似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太阳穴又是一阵阵的发胀。

“你想做什么?”辞安压低自己的声音,脸转向一边,女孩的眼睛太过明亮,让人心惊。

“哈,”女孩仍是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仅此而已。”

辞安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她。

“你是谁?”

女孩子停止了笑,盯着辞安的眼睛,缓慢地说:“苏尘。这是我的名字。”

“苏尘?”

“对,苏尘。陈辞安,你要记住,不要忘记。”

辞安突然笑了起来,不可抑制。

“你笑什么?”苏尘仰起头。

“我笑的是。”辞安转过身,“终于有一个人,比我更有资格,用神经病三个字来概括。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你要是以为用这些可以威胁到我,得到什么的话,那你就失策了。”

说完,辞安头也不回地走开。

苏尘一动不动,头发几乎已经被雨水浸湿,只是看着辞安远去的身影,低着头走路,有些微微的驼背,在深灰色的空气里逐渐地消失。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破旧不堪的纸条,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我叫陈辞安。

她把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心。

“喂?喂?”

夏延转了下身子,腿上的入院资料掉在地上。

“姑娘,睡在这里,天气冷,会感冒的。”

夏延醒过来,才发现已是傍晚,医院的走廊上已近空荡,自己靠在椅子上竟睡了三个小时。

面前的中年女护士帮她把资料捡起来,问:“你是来看病人的吗?”

夏延理了理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我来接我父亲出院。”

护士仔细地看了看夏延,说:“夏国政是你父亲?”

夏延点头:“你认识家父?”

“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认识是太容易的事情,我们多年前便相识。你可以叫我谢阿姨。”

夏延听出她话里有隐忍,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时间过得可真是快,上次见你,还是刚会走路,一开口便只会叫妈妈。让你父亲气结了许久。”

与人谈及往事的时候,记忆的便只有那些美好的琐屑。

夏延与谢阿姨相视而笑。

“父亲……他的病情可好?”

谢阿姨看着夏延,隐去笑容,叹了一口气。

“并不乐观,夏延,这次回去之后,你要多多地照顾他,他已经不能再去工作了。”

“我明白,我会的。”

谢阿姨握着夏延的手,竟有些激动。“哎,看到你这么懂事,我真替你父母高兴。”

“你与家母可熟识?”

“接触不多,但深知她是个异常优秀的人,比我好太多。”淡淡的自嘲。

哪里,都有这些悲欢离合的上演,只是换了场景,让人欷歔。

走进病房,看到父亲已经收拾好了物品,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站在窗边,往外看。

夏延轻轻关上门,搀着父亲坐下来。

“延,这一段时日真多亏了你。”

夏延摇摇头,笑。

“我刚刚碰到谢阿姨。”夏延说。

“哦,是吗。”父亲并未有不自然,“你谢阿姨可是难得的好人,你要多谢谢她。”

“我想知道我都错过了什么。”夏延咬住嘴唇,瞪着眼睛看父亲。

“呵,”父亲轻拍夏延的头,“你这鬼灵精,这么爱打听。这人世间的感情,哪里能用一句两句说得清,你来我往,彼此接纳,这都是注定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是不明白。”父亲仍是笑。“在你母亲过世后,你谢阿姨曾经问过我,可否将你交与她家抚养,她一直没有孩子。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一个男人,带孩子不易。后来我谢绝了她。这么多年来,每次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你母亲,一笑一颦都如出一辙。你看,现在你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夏延轻轻把头靠在父亲身上,突然有些哽咽。

“我知道,我只是……很想念母亲,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她。”

父亲拥住夏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傻丫头,忘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说来也怪,她刚过世的那一年,我每天早上都不愿意起床。好像一睁开眼,就要面对她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想想心都会觉得痛。可是到现在,四年都过去了,我已经接受了她的离开。”

夏延听到父亲说:“延,你也许,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对她说再见。”

我们每天都在说再见,对亲爱的人,或是陌生的人。却不知,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字眼。像是随口许下的承诺,没有人会轻易地把它实现。

而那些被应许的人,则永远地留在了时光的原地。

秋意已浓,一切的喧嚣都好像突然没了声音,只剩下点点的光,在各自怀念的人脸上晃动。

夏延把出院手续交到柜台,顿时身上一阵轻松,最近忙碌的奔波终于有所缓解,父亲也终于可以回家了。

正想着,只听到后面有个熟悉的人声响起。

“这下子要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夏延对这声音记忆自然是深刻。

杨艺拉着那个之前用车载她的中年男子的手,一脸的憔悴与惊慌。

“怎么会出这种事情,让别人知道的话我干脆死了算了。”

男人木着一张脸,明显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劝她,“好了,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我们出去外面再谈,好不好?”

“你现在知道要脸了,当初舒服的时候怎么不管不顾?”杨艺几乎带着哭腔。

“我们先出去好不好,先出去。”男子一脸忍耐地拉她。

杨艺捂着脸,不说话,与那男子慢慢地走出去。

夏延背对着他们,听到脚步声渐渐地远离,如同从屋檐掉下的水滴,声声入耳。

街道上已是一片狼藉,破旧纸张和塑胶袋散得到处都是。泥泞满地,偶尔还有行人骑着单车驶过,也是溅得满身泥浆。

夏延推开雇主家的门,这才想到,已数日没有遇到辞安。

而对辞安,她却并无太多话可说,辞安太过温和,一言一语却都故意与人保持距离,让人无法判定,他到底有着怎样的情感。

但是,每次面对着辞安,夏延心中,却有着隐隐的欢喜,任谁也注意不到,如同苍茫黑暗中偶尔探照的一缕光。危险,却又让人沉溺。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情和情感都无法界定,如同山涧的流水一般,不知其源。而我们身在其中,却全然不知。

夏延仍是每周来一次,但已经许久未见辞安。寄人篱下,夏延深知艰苦,而辞安的表姨又不似和善之人,辞安在这里必定不好过。想着,夏延不禁有些担心。

清理的工作并不十分繁杂,无非就是多花费一些时间,将废弃的物品收拾干净,这样的工作,夏延十四岁便开始做,自然不是难事。

路过辞安的房间,门紧闭着,夏延轻轻敲了下门,并无人应声。

或许是不在。这么想着,反而又有些轻松。

“你在干什么?”

夏延吓一跳,连忙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个矮胖的男生,应是比辞安大几岁的样子,穿着贴身的背心,浑身汗味,一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夏延。

夏延觉得莫名的不自在,退后了几步。

夏延想起听辞安提过,表姨有一个儿子,大他三岁,应该就是他了。

“我只是看下,需不需要打扫?”

张晨又往前靠近夏延一步,说:“嘿,你不用管了,这间屋子反正以后也不住人了。”

“不住人?”夏延讶异,“那辞……里面原来不是有住人吗?”

“走了。”

“去哪儿了?”夏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多言,只是着急。

张晨眯起眼睛,看着夏延,咧着嘴笑。

“不知道,他那种人,也许死了吧。哈哈!”

夏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虽然料想过辞安在这里并不会受到优待,但他们毕竟还算是亲人,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那样狠毒的语言,辞安平常所处之境,也是可想而知。

张晨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对夏延说:“我屋子挺乱的,我急着要出去,你先帮我整理下吧!”

夏延略有不适,张晨的眼中总是有些隐隐约约的残忍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夏延点点头。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张晨的房间确实是凌乱不堪,没有一样东西摆放得有序,杂物、衣服都散乱在地上,充满着发霉的味道。

夏延弯下身收拾着,听到身后有响声,转头看去,发现张晨已经将房门推上。

夏延连忙站起身,浑身如同有一阵电流经过。“你干什么?”

张晨仍是一张堆笑的脸,靠近她。

“没干什么,就是想帮帮你,你不是缺钱吗?我给你。”

夏延推开他,跑到门边,用力地扳动着门把手。

张晨抓着她的头发,一下就把她拖了过来。

夏延拼命地挣脱他,张晨快速地抓住她的两只手,反扣在身后,嬉笑着把脸靠近她。

“你不要这样子。”夏延满脸都是惊恐,“你放了我,我马上离开这里。”

“呵,”张晨冷冷地笑着,“怎么了,害怕了?你能给陈辞安玩,就不能给我玩?我倒要看看,陈辞安那个家伙哪点比我强。”

夏延浑身颤抖不已,眼泪堵在嗓子眼里,发不出声音来。忽地摸到手边的一只玻璃杯子,便抓起,往张晨头上砸去。

张晨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愣住了,摸了摸杯子砸过的部位,手上有淡淡的血迹。

张晨抓住夏延的头发,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一反手,又是一声脆响。

夏延瘫倒在地上,浑身都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动弹不得,毫无知觉,只尝到齿间的腥咸。

眼前,只看到张晨扔在地上的背心。连光也似乎隐去,不知黑白。

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布料撕裂的声音,粗重的喘息声,昏昏沉沉。

夏延半睁着眼睛,恍惚中,只看到童年的自己,站在门外,踮起脚尖看向被关在屋内的母亲。披头散发的母亲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咧开嘴角,似乎在笑。夏延正欲把门打开,母亲却突然冲向毫无防备的她。她就那么掐着年幼的夏延的脖子,不肯松手。夏延痛得大叫,几乎要昏厥过去,直到父亲闻声赶来,才把母亲拉开。

她记得,母亲被拉开以后,仍是把手伸向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脸上却仍是将笑未笑的神色。她躲在父亲的背后,大哭不止。

自那以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都不敢经过那道门。

直到后来,母亲过世之后,她才隐约地觉得,母亲那个时候,并不是要伤害她,她只是,想抱抱她。

可是,她并没有给她那个最后的机会。

她感到张晨在她身上喷出腥浊的呼吸,好像同那些记忆连在一起,绑住了她仅有的意识。

朦胧中,听到有敲门声,越来越响亮。张晨并不理会,而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撞击声。

“我操,谁啊?”张晨咒骂着。

并无人应声,仍旧是大声地敲着门,一声声的闷响。

张晨有些胆战,又大声问:“是谁?”

仍是无人应答,敲门声也停止了。张晨站起身来,走到门边,隔着条缝往外看。

毫无预兆的,门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而敞开,陈辞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满头都是汗。

张晨完全愣住了,还未等反应过来,辞安的拳头已经往他脸上挥去,张晨毫无防备,只听咯吱一声,张晨倒在地上。

辞安顺势上前,用脚死命地踢着张晨赤裸的上身,如同发疯一般。张晨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用双手抱着头,喊叫都发不出声。

夏延缓缓地站起身,头发蓬乱不堪,擦去满脸的泪痕,拉住辞安。

“辞安,你不要再打了,你这样子会把他打死的。”

夏延的声音嘶哑无力,脸上身上都是渗着血丝的抓痕,上身的衬衫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

辞安看着站在面前的夏延,情绪仍不能镇定。

“你不要拦我,他这种禽兽不如的人,打死了才好。”

说着又要往已经蜷缩成一团的张晨身上踹,被夏延哭着拦住。

“辞安,停住,你真的会把他打死的。我没有事情,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

辞安停下来,看着颤抖不已的夏延,又看看缩在角落里满脸是血的张晨。辞安脸色通红,张大嘴巴,用力地呼吸着。

夏延从来没看到过有人那样的呼吸,好像是涨落的海潮一样急促,好像要把胸膛冲破。

街道上已是昏暗,大雨依旧磅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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