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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此以后,白恩赐每天起来,便在楼上吹箫。箫声悠扬,随风飘散。

睡了一夜的珍珠被箫声唤醒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夏天炎热,干旱的天气还没有到头。枯燥乏味的生活让舞女们有些倦怠。公孙媚对她们却愈加严厉。她们有抵触情绪,公孙媚要杀鸡儆猴了。这天,因为身体不适,梁姝跳舞时出现了松懈,两个动作变形,没有到位,被公孙媚厉声斥责:“别以为自己是一颗珍珠,你身上根本就没有珍珠的气息,没有珍珠的高贵!你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根本就不能超凡脱俗。如果连舞都跳不好,你就是一堆烂泥!池塘里的烂泥,嫁给农夫涂墙筑猪圈去吧!”

梁姝委屈地哭了。白恩赐远远地听到了公孙媚的呵斥,看到其他舞女幸灾乐祸的脸色,心里很窝火,想跑过去为梁姝辩护,但管家就在那一头,阴阴地看着他。他只好忙他的活去了。然而,他反复琢磨公孙媚的话,觉得不无道理。梁姝身上确实缺少些什么。

白恩赐的话很快被印证了。梁姝就是一颗绝世珍珠,但身上缺少珍珠的气息,所以很难让人眼前一亮,也难以使她超凡脱俗。这是公孙媚说的。

梁姝来到陆府半个月后,有一天来了一个大商人。听说是山西的珠宝商。陪同他来的是白州的县令。县令对他点头哈腰,陆干更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他是来物色舞女的。白恩赐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又将有舞女离开陆府,过上被宠幸的日子,陆干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钱维持府上的运转。紧张的是,怕梁姝被选中。

公孙媚看不惯又老又丑还一副好色之相的珠宝商。珠宝商过来向她打听哪个舞女跳得更好时,公孙媚向他摆出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说:“我们十八个舞女个个都跳得好,但恐怕她们都不愿意跟你走。”当然,这是她的气话。跟不跟卖家走,舞女没有选择权。

陆干命令舞女们在府第上表演珍珠舞,让珠宝商欣赏、挑选。

梁姝跳得明显比其他舞女好,简直是鹤立鸡群。但珠宝商没有看中舞女,却看中了公孙媚。

珠宝商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大银票,在陆干眼前晃动,朝着公孙媚说:“我选你。”

陆干脸上呈为难之色:“你没看上她们?”

珠宝商说:“她们之中,倒有一个姿色不错,但她的肤色不成,粗糙,光泽不够,到了北方,气候干燥,很快就蔫了。”

陆干说:“你说的是哪一个?”

珠宝商说:“18号。”

他说的是梁姝。

梁姝曾经无数次在铜镜面前看自己,除了肤色差一点,她对自己还是蛮满意的,根本不在乎肤色,只是专注跳舞。

陆干唤梁姝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下她的皮肤,果然略显粗糙且无光泽。

“是不是平时下地干活?”

梁姝说:“是的。”

陆干叹息道:“可惜了。”

“但她倒是一个美女,只是你们不懂,她的美不在皮,而在骨。”珠宝商说,“这一次,我只想要一个皮肤白嫩的成熟女人,有故事的女人。18号,是一张白纸,没有人生经历,不曾品尝沧桑……”

陆干明白遇到了一个眼光怪诞、与众不同的商家。

公孙媚当然不会跟珠宝商走。因为她不是舞女,她没有卖身给陆府,没有契约,她是自由的。陆干当初是要买她为奴,她不愿意。她说她总会有一天要回到洛阳,她的心上人也会回到洛阳,洛阳才是她的归宿。

珠宝商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大大的银票。陆干的眼睛都变绿了,对珠宝商耳语了几句。

“你不必等那个画师了,北方战事频繁,可能他早战死了……我不嫌弃,我可以纳你为妾。”珠宝商说,“你不要在这偏僻荒凉之地度过你的下半辈子。我能给你锦衣美食,让你养尊处优……”

公孙媚脸上有愤懑之色,低声而坚决地说:“收起你的臭钱。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让自己被玷污!”

珠宝商有点生气。陆干不断地哄他,带他去看那颗珍珠。但珠宝商不愿意。

“我什么珍珠都不缺!我采购一次的珍珠可以用上三五年了。”

陆干说:“你先看看嘛!这颗珍珠跟其他珍珠不一样。”

陆干苦口婆心,终于说服珠宝商去海天楼看一下珍珠。

珠宝商看到了珍珠。他愣了一下:“是一颗大珍珠。但除了大,没有什么奇特。”

陆干说:“它是绿色的泪滴形珍珠……”

珠宝商仔细一看,心里暗喜:这确实是一枚稀世珍宝。他不愿意听陆干哆嗦,说:“你说要多少钱?”

当陆干报价二十两黄金时,珠宝商的脸都绿了:“你这是抢劫!二十两黄金可以买十个西域绝色舞女了!”

陆干说:“它值二十个西域绝色舞女!”

珠宝商不屑地说,你们南方人都以为北方人是傻子!我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这颗珍珠不说在合浦郡,就算在北方市场也到处可见,比普通珍珠略好一些而已,最多就只值十两银子!

珠宝商是认真的,看不出是故意砍价的样子。其实,他哪里拿得出二十两黄金?他只不过是一个好色的小商贩而已,所以他才故意蔑视这颗珍珠。

这些天来,陆干对它已经有些发虚,此时心里开始打鼓了:“这颗珍珠,可能被高估了,上当了,它根本不值十两黄金。”

生意自然没有做成。珠宝商扬长而去。

陆干满脸郁闷,找到白天光。白天光没有先前那么坚定了。因为再三观察这颗珍珠,除了大,似乎没有更多特别之处。它身上发出的那点绿光,兴许别的珍珠也有。尤其是阿拉伯人从西域带过来的珍珠,五光十色,奇珍异品,比南方的好多了。

“我们是不是上当了?”陆干质问白天光,“那天我迷迷糊糊的还没有睡醒,被你哄骗了——你是不是跟那个渔民合伙欺骗我?”

白天光顿时脸色煞白:“怎么可能呢?”

梁姝经常来海天楼观赏泪滴形珍珠。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来,有时候,她身边有两三个舞女伴随。白恩赐负责守护,远远地盯着她们,对任何人保持警惕。

“这颗珍珠应该有它的名字。它是绿色的,我们就叫它绿珠吧。”梁姝对白恩赐说。

白恩赐觉得这个名字好,“对,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它,我们就叫它绿珠。”

梁姝很高兴,觉得绿珠跟自己有了关系,跟它建立了感情。来看它的时候,它会对着她笑;它不开心的时候,会暗自忧伤落泪。

白恩赐对绿珠爱护有加,像爱护心爱的女人一样,每天得用水和沙子调节屋子里的温度和湿度,让绿珠在一个舒适的环境里活着。他感受得到,绿珠是活的,是有呼吸,有心跳的。

有一天,梁姝对白恩赐说,你能不能教我吹箫?

白恩赐脱口而出:“好。”

但他随即后悔了。因为他是不能跟舞女单独接触的。如果违反规定,他会被管家施以酷刑惩罚。白恩赐的地位太卑微了,他怎么能近距离接触舞女呢?如果与下等人走得太近,舞女的身价会很低贱的。而且,他父亲会反对。白天光不会让儿子给自己添麻烦,招人非议。

梁姝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此后,梁姝一有空便在一个女伴的陪同下,来到海天楼,让白恩赐教她吹箫。但白恩赐只能远远地给她示范,与她保持一丈之距。白恩赐教得十分认真,梁姝天资聪颖,学得很快。半个月后,她竟然可以和白恩赐一起合吹一曲,分不出彼此。

对梁姝的聪明好学,公孙媚看在眼里。有一天,她给了一张曲谱给梁姝,让她试吹。梁姝的箫吹得很好,把曲谱演绎得出神入化,如痴如醉。

“这是著名的《出塞曲》。宫廷里最受欢迎的曲子,没有几个人能吹奏得像你那么好。”公孙媚说,“你好好练吧。将来到洛阳给王公贵族们吹箫。”

梁姝从不想去洛阳。她只是喜欢跳舞、音乐而已。虽然她从没有离开过白州,根本不知道洛阳在哪里,但她觉得白州比哪里都好。洛阳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她只是从别人的口里听说过那个地方,对来自洛阳的公孙媚充满了好奇。原来洛阳人跟白州人长相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性情活泼、内心充满激情和想象的梁姝对舞蹈有天生的执着,她总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股使不完的劲,需要用肢体去释放。在她的小村子,她的舞跳得最好。从小就模仿动物跳舞,她的孔雀舞、鹤舞跳得很好,活灵活现。她父亲对自己能歌善舞的女儿十分喜爱。有一天,一个亲戚觉得她跳的舞蹈太野,不是正统,应该学习正统的宫廷舞,建议把她送到陆府。开始时,她不愿意,后来听说只是学跳舞,不是做舞女,没有卖给陆府,学好了,便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她才同意。幸好,遇到了公孙媚,使她知道真正的舞蹈是这样跳的,是可以跳得如此高雅、优美、赏心悦目的。

梁姝每天都抽出时间练习《出塞曲》,白恩赐也跟她一起练习。但他们遥遥相对,不敢靠近。白恩赐没有梁姝吹得好。白恩赐说:“你天生就能吹好《昭君》。”梁姝确实是天赋高,她能用箫模仿百鸟的鸣唱,惟妙惟肖,而吹《出塞曲》时,她更是倾情而为,吹得婉转动人,荡气回肠,令人潸然泪下。路人经常驻足听他们吹箫。管家和陆干有时候看到他们吹箫,也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这一天,梁姝和白恩赐在海天楼吹箫,一阵风吹过来,梁姝打了一趔趄。白恩赐说:“这是海风,带着海水和珍珠的味道。”他带梁姝进屋子,看那颗绿色的珍珠。

“它闪烁了,海风一来它就活了。”白恩赐惊喜地说。

梁姝也觉得奇怪,珍珠真的像活了一样闪闪发亮。

“我们去看看大海吧!”梁姝情不自禁地说。

陪伴她的女伴叫小甘,兴奋地说:“我也想去看海。”

白恩赐内心异常激动,但他没有表露出来,故作为难地说:“管家不会同意的。”

但梁姝说,白天你可以是自由的。我的舞跳好了,我也是自由的。我们晚上赶回来。

他们三人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偷偷地,从南流江划船往南走,尽头便是大海。

天刚亮,白恩赐便在南流江边等候梁姝。他准备了一条小船,虽然有点旧,甚至有点破损,但还算得上坚固。但他等了好一阵子,江面逐渐繁忙起来,还不见梁姝到来。白恩赐有点焦急,往陆府方向张望。陆府那边传来喧闹声,白恩赐以为梁姝出什么状况了,正要回去看个究竟,梁姝来了。她穿着朴素,像一个渔家姑娘,还用草帽遮掩了脸面。白恩赐扶着她的手,让她上了小舟。

“小甘呢?她不来了?”白恩赐问。

梁珠说:“她来不了了。管家一大早就把她叫走了。”

白恩赐自己跳上来,操起船篙,迅速离开岸边。

“听说陆府昨晚来了盗贼!幸好,没有丢失什么。听管家说,你守护的那颗大珍珠还在。只是偷了管家房间里的一些碎银。”梁姝说,“管家说,盗贼没有偷大珍珠,是因为白恩赐昨晚在海天楼上吹了一宿的箫。”

白恩赐说:“每天一早管家都检查海天楼有没有丢失东西——昨晚,我对着你的窗口吹了一宿的箫,但声音很轻,出了海天楼便被风吹散。”

梁姝说:“我听见了。梦里听到了。那箫声一直缠绕在耳边。我以为是从海边传来的。像是海的声音。”

白恩赐看梁姝的脸早已经绯红。她不敢看他,只是低头看江水。

江水缠绵,三步一徘徊,不敢南流去。

一叶扁舟,沿着南流江水飞快奔跑。

梁姝很兴奋,却也很紧张,紧紧地抓住船板。白恩赐熟练地撑着船,在川流不息的船舶中穿行。海风的味道越来越浓了。脑子里满是对大海的期待,他们都很少说话,在船上首尾相望。有时候,他们的目光相对,电光火石一般,瞬间躲闪开去。江岸上开着野花,一束束的,散发着香气。村庄传来人声和狗吠声,空中有飞鸟掠过。陌生人照面,向他们露出纯朴的笑脸。

白恩赐汗流满面,却不知疲倦,把一只又一只的船都超越了。人家远远地给他竖起大拇指。梁姝因而觉得很自豪,在草帽的掩映下灿烂地笑。他划得更起劲了,梁姝在船尾也能听得到他粗壮的喘息声。白恩赐的水竹筒在他身后的船板上,他转身够不着。他肯定是口渴了。她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去取水竹筒。水竹筒抓到了,刚要递给他,一只商船从旁边快驶过去,掀起的水波将他们的小船摇晃了一下。她没有站稳,打了一个趔趄,船体晃动得厉害,她失去了平衡,扑到白恩赐身上。白恩赐一手把她抱紧,另一只手用船撑稳住了船。梁姝的草帽掉了,露出了羞红的脸。她轻轻挣脱白恩赐,把草帽重新戴上,掩饰自己的慌乱。

白恩赐也十分尴尬和紧张,心狂跳不止。他把船划得更快了。

还不到晌午,他们便看到了大海。他们的船从江口进入了大海的怀抱。蔚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水让他们兴奋不已。大海上,鸥鸟群飞,帆影点点,波浪汹涌,跟他们想象的既一样又不一样。他们默契地保持了缄默,侧耳细听大海深处传来的窃窃私语。

“我听到了珍珠发出的喘息。”白恩赐说。

“我感觉到鱼虾们正在舞蹈。”梁姝说。

他们就半躺在小船上倾听大海。时间过得真慢。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小船已经漂到了离岸很远的地方。

“大海会干涸吗?”梁姝担心地问。

想不到梁姝也有同样的顾虑,白恩赐笑了笑说:“因为有你,所以大海永远不会干涸。”

梁姝也笑了:“我倒希望大海干涸。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看清大海的秘密了。”

白恩赐说:“你也是一个秘密。我看不懂。像谜一样。”

梁姝说:“我就一个普通农家的女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就像一滴海水,除了蓝,再也没有什么了。”

白恩赐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但在他眼里,她的身体,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她的笑容和气息,她的一切,都是“谜”,让他陶醉。

“那个珠宝商说得对,你的美不在皮,而在骨。”白恩赐说,“但如果皮也美,你就是绝色美人了。”

“我可不想当绝色美人。”梁姝说。

白恩赐说:“你只缺一样东西。”

梁姝问:“缺什么?”

白恩赐胸有成竹,但又不愿意说:“我也说不清楚,你像大海一样,是一个谜。”

梁姝对白恩赐火热的目光很不自在,阳光慢慢炽热,她的身体也开始躁动起来。幸好海风是清爽的,蔚蓝色的大海也是清爽的,瓦蓝色的天空像清爽的毛毯一样轻轻地覆盖着她。她想到了干旱的土地和庄稼,想到了父老乡亲绝望的眼神。世界哪个地方都有那么多的水多好。梁姝是在一场大雨滂沱之夜出生的,母亲说的,铺天盖地的雨下了三天三夜,她出生那天下得特别大,村子的沟渠都成了河流,地面上都有鱼虾在游走。她是带着雨水出生的,命中有水,从小便长得水灵灵的,眼睛水汪汪的,村里人特别喜欢她,说她长大后肯定是一个大美人。母亲说,大美人不好,红颜薄命,做一个相貌平常的普通女人就好。母亲真希望她长得平常,经常往她的脸上涂锅底灰,让她俏白的脸黑一些,不那么好看。但她还是遮挡不住地往漂亮长,越长越漂亮。端端正正,亭亭玉立,天生能歌善舞,让母亲无可奈何,别人的赞美却也让她倍感自豪。梁姝喜欢跳舞,母亲很不高兴,要她安分守己,随大人学习耕织和相夫教子之道,今后嫁为人妇也收获好名声好评价。然而,父亲却喜欢女儿活蹦乱跳,喜欢看她跳舞。夫妇二人经常为女儿拌嘴。有一次,二人又为梁姝争得不可开交,梁姝的叔父说了一句让他们陷入了深思,并有所顿悟的话:“姝儿根本不是凡人。她是仙女投胎到我们家,她迟早要离开我们,到她要到的地方去的。”

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阻止梁姝跳舞。越看,她越不像凡间之人。这让母亲既欣喜又担心,害怕有一天她突然被天堂召回,母女再也不能相见。梁姝百般安慰母亲说,我只是一个凡人,永远都不会离开白州,永远都陪伴在父母身边。

梦寐以求要见的大海就在眼前,梦境中出现无数次的少女就在同一条船上,白恩赐不敢相信是真的,他用手捧起海水洗脸,海水是咸的,甚至有些苦涩,却是真的。

“我们吹一曲吧?”梁姝说。

白恩赐取出箫,两人吹起了《昭君》。凄婉动人的箫声掠过波涛,与大海的声音和谐地融为一体。两人越吹越动情,缓缓地走到了一起,对目而视,尽情而吹。最后,两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要把你变成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白恩赐说。

梁姝没有听懂。但她觉得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才是最重要的。

海风吹来,大海深处传来阵阵哀愁的歌声。梁姝情不自禁地在船上翩翩起舞。白恩赐看得入迷。舞毕,他才发现看不到海岸线,突然有些害怕,赶紧抓起船撑,往回赶。梁姝醒悟过来,生怕掉到海里,紧紧地抓住白恩赐。

两只海鸥从他们头顶掠过,热烈地向他们示意。

“我们变成两只海鸥吧。”白恩赐说。

梁姝偎依在白恩赐身上柔情地说:“我愿意成为白色的那只。”

白恩赐和梁姝看海回来,天色已晚,比规定归府的时间晚了一刻钟。管家正在找白恩赐,发现他和梁姝私自外出,怒火中烧,让公孙媚处罚梁姝,白恩赐则由他自己亲自处罚。

公孙媚严厉训斥梁姝:“你怎么能去海边晒成这样?你的皮肤本来就缺少光泽,还被海边的阳光曝晒,你会被海边的阳光晒成萝卜干!你这是自暴自弃!太让我失望了。”公孙媚罚梁姝在院子外的凤凰树下独舞,练习一百遍。还严令她三个月不能见阳光。梁姝跳得精疲力竭,夜色浓郁,她快要累得晕倒了。白恩赐要为梁姝据理力争,错在他一人,与梁姝无关,她应该免于处罚。但管家不但不听,还威胁说要将梁姝驱逐,因为她并不能给陆府带来财富。

白恩赐被管家罚白天掏三个月的大粪。陆府上的两个大粪坑,一个是男厕,另一个是女厕。平日里掏大粪都是一个小老头负责男厕,一个老太太负责女厕。把大粪挑到三里外的地里去。

“掏过大粪,你再也不准靠近大珍珠半步!”管家说,“你身上的臭味会玷污了大珍珠。”

掏大粪已经够耻辱,管家还要求白恩赐把女人的粪坑也一起掏了,挑到田地里倒掉。府上的人都耻笑他。他的父亲白天光大发雷霆,当众掴了他的耳光。梁姝从他身边走过,看到他挑着大粪,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捂着鼻子,还暗暗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守护大珍珠的重任落到白天光的身上。他取代儿子白天晚上都守护着大珍珠,等待石崇的到来。

听说,朝廷采访使石崇下月便要从洛阳来,经白州去交趾等国。陆干等着石崇。只有大富商才配得上大珍珠,出得起大价钱,愿意出大价钱。陆府的生意惨淡,珍珠卖不出去,舞女也无人问津,已经入不敷出,发不出薪酬,有些人另谋出路去了。陆府人心惶惶。如果再这样下去,陆府得变卖田地,关门大吉。白天光耗尽了陆干最后一笔银子买下一颗有价无市的珍珠,压力越来越大。如果陆干因此而将他们父子驱逐,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毕竟陆干收留他们父子也有十多年了。

白恩赐被禁止登上海天楼,也禁止与梁姝接触。这让白恩赐抓狂。他只能抓住一切机会远远地观察梁姝。越是不能相见,越是想见。

有一天,白恩赐听说陆府上舞女都要被遣散了。因为无人问津,陆干无法养活她们。梁姝也要离开陆府了,因为村里干旱庄稼颗粒无收,村子里的人陷入了困境,面临断炊。梁姝家里还有三个弟妹,嗷嗷待哺,粮食早已经捉襟见肘,朝不保夕。父母已经为梁姝物色了夫婿,是一个乡绅的儿子,愿意以十斗米作为聘礼,等着她回去订婚。

“区区十斗米便要换取梁姝?”白恩赐愤然道。

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难以一下子拿出十斗米,白恩赐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焦虑得像沙滩上的鱼虾,决定不顾一切去找梁姝。

这天夜里,白恩赐在池塘边上吹起了箫。箫声传递出绝望和哀求。梁姝听懂了。她悄悄地躲过监控,来到了白恩赐的身边,在桑树丛中,借着夜色,二人紧紧相拥。

“我们离开这里吧?”白恩赐说,“我带你离开。”

“去哪里?”梁姝说,“我的家在白州,能去哪里?”

“我们去大海上漂一辈子。靠打鱼为生,生养八个儿女……”白恩赐说。

“为什么是八个?”梁姝问。

“八仙过海嘛。”白恩赐笑道。

梁姝嗔怪道:“我才不。”

白恩赐抚摸着梁姝的头发和脖子。梁姝靠在白恩赐的身上,身体开始发烫,仿佛要燃烧起来,她猛推开白恩赐:“我要跟父母一起,永远在一起。”

白恩赐暗吃一惊,情不自禁地重新抱紧梁姝,并将她轻轻放倒在地上。地上杂草丛生,蚊虫遍地。白恩赐激吻梁姝。梁姝本能地抗拒,但又无力推开白恩赐。桑树上的臭虫掉到他们的身上,梁姝被虫子弄痒了身子,哭着反抗。白恩赐害怕,赶紧松开,将她扶起来,拍掉她身上的杂草和虫子。但为时已晚。梁姝浑身瘙痒,尤其是脸上火辣辣的,十分难受。

“我脸上起泡了。我的皮肤都起泡了。我会变成一个丑八怪。”梁姝低声哭道,很伤心,“我被虫子毁了,被你毁了。”

白恩赐胸有成竹,劝慰梁姝:“回去洗个澡。放心,我有办法。”

白恩赐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瓶子里装满了泥巴一样的东西,白色的。

“这是我家的祖传秘药:止痒膏。止痒止痛,皮肤增白,使皮肤变得温润光滑明亮,光彩照人……我的曾祖父是宫廷药师,专治被毒虫所伤的皮肤,属于宫廷一绝,把多少丑陋的女人变成了美女。”白恩赐神秘地说,“秘方已经失传,但遗留下这点药膏,你赶紧回去洗澡,马上把药膏涂遍全身,连续三天,不仅能治好你的虫伤,还能让你变得更白更美,成为白州最漂亮的女人。”

梁姝身上越来越痒了,赶紧走出桑树地,往陆府跑。回到房间,脱下衣服,发现身上果然到处是虫伤,脸上满是红斑点。匆匆洗了澡,躲进床上,用白恩赐的药膏从头到脚涂抹一遍,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连续三天,以身体不适为由,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早晚给自己的身体涂抹止痒膏。第四天,皮肤上的虫伤果然好了,没留下任何疤痕,完好无损,而且皮肤像重新长出来的一样,又白又嫩,温润如玉。神奇的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全身的肌肤泛散着幽蓝色的绿光。这让梁姝十分惊讶。

然而,梁姝躲在房间三四天,竟然不知道陆府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珍珠不翼而飞!

陆干捶胸顿足,气急败坏,咬牙切齿,誓要找出盗窃犯,将他碎尸万段。他仔细检查了府第,没有发现外贼进来的痕迹。上次被盗贼光顾后,陆府上下加强了戒备,加固了门窗,加高了围墙,已经做到了密不透风,针刺也难扎进来。因此肯定是内贼所为。除了陆干,陆府的人都战战兢兢,胆战心惊,因为他们都成了疑犯。包括陆干的儿子和妻妾,他们早就为财产问题明争暗斗,眼看陆府朝不保夕,各怀鬼胎。管家责任重大,为了撇清关系,正组织人掘地三尺,搜遍每一角落。当然,首当其冲的是白天光。他是监守,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嫌疑。

白天光从白恩赐手里接管大珍珠以来,守着海天楼寸步不离,连进出的老鼠都逃不过他的监控。对大珍珠,更是十分警惕,有人来参观时,怕被偷梁换柱,他在一旁目不转睛。晚上睡觉,他几乎是睁着眼睛睡的,任何风吹草动包括蟑螂从地上爬过去都会惊醒他,因此不可能有人从他眼皮底下偷走大珍珠。

但是陆府上下搜了三天,都没有搜着。白恩赐说:“大珍珠本是罕见的灵性之物,它会不会长出翅膀自己飞走了?”

白天光觉得有道理,但陆干说:“瞎扯!肯定是有人把它窃走藏了起来。如果不交出来,他要报官了。”

如果报官,查不出来是谁盗窃了大珍珠,那么白天光就要坐牢。因为他失职了。即使不坐牢,陆干也不会轻易饶了他。白天光胆战心惊,几欲神经错乱。白恩赐则神情恍惚,处处躲着父亲。

管家带人闯进了梁姝的房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清香。梁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虽然觉得突兀,却并无慌乱之色。只是管家和家仆盯着她的脸呆住了。

那是一副温润明亮、光彩照人、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绿光的脸!

那张脸,与曼妙的身材、清瘦的骨架配合在一起,简直是绝配。女神一般纯情、圣洁、高贵。

他们都惊呆了。公孙媚和众舞女围过来,房间快塞满了人。

陆干也赶到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梁姝,既熟悉又陌生,既怀疑又惊喜,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完美!”

梁姝莫名其妙。那么多惊讶的眼睛盯着她,她有些害羞和惶恐了。当白恩赐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她才稍稍安了心。

“我闻到了她身上的珍珠气息!”白天光突然如释重负地说,“她偷了大珍珠!”

陆干和管家如梦初醒,他们确实闻到了一种特殊的芳香。是珍珠的气味。是名贵珍珠的气味。

梁姝被惊吓得花容失色,瘫软地床上,低声地争辩说:“我什么都没有偷。”

管家从桌面上发现了那瓶“止痒膏”。打开一闻,“是珍珠粉。”

陆干仔细闻了闻,又用手蘸了一点放到嘴里,确定是珍珠粉。

“你是不是偷了大珍珠?”管家质问梁姝。

白天光走上前,对着梁姝吼道:“一定是你偷的——你快点告诉我,你是怎样偷走大珍珠的?”

梁姝被吓得惊慌失措,无言以对。

陆干更关心他的大珍珠究竟去了哪里。

“她把珍珠磨成了珍珠粉……”管家说。

其实陆干早已经料到。他一副天崩地裂、痛心疾首的样子,恨不得将人置于死地。

“你胆子真大!你把你自己卖一百遍也抵不上大珍珠的价钱。”管家说。

陆干说:“你把我陆家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都毁了,我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舞女们被吓得脸色发青,有的浑身发抖。公孙媚倒神情镇定,微笑着对梁姝。她对梁姝蜕变成一个完美的少女暗暗称奇。

“把她抓去见官!”陆干狠狠地命令管家。

管家和几个家仆要扑上去抓梁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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