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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民间有言:

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如果有第五个,那就是绿珠。

白恩赐第一次见到梁姝的那天早上,陆干府上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炎热的天气助长了欢乐,欢乐点燃了南流江水,鱼虾按捺不住,要跳上江岸。

很久没看到这种喜庆的气氛了。因旱灾已经持续了三载有余。土地被太阳烤焦了,小河流和沟渠几乎干涸,庄稼无法存活。老人都说,自从晋国建立以来,第一次遭遇如此大的天惩。即便白恩赐一直生活在江边,也感觉到了天旱的威迫和可怕。江水似乎一天比一天减少,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南流江也要干涸,河床裸露出来。更甚的是,南流江尽头的大海也会干涸,数万年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海底巨兽无处逃逸,坐以待毙。那些鱼虾,将暴死于海滩。

白恩赐自从五岁便随父亲白天光从遥远的汉中来到白州,进入陆干府上。父亲是一名珍珠打磨匠。白恩赐是一个学徒、杂工,管家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能混上一口饭吃他已经很满足了。但白恩赐从小就爱上了珍珠,以为那是来自大海的最美妙的礼物,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珍珠更好的东西了。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父亲那样成为手艺精湛的珍珠打磨匠,受人尊敬,被东家赏识。东家陆干是远近闻名的珍珠商,精明强干,珍珠生意越做越大,进出陆府的商贾络绎不绝。

白天光还是陆干的估蚌师。慧眼识珠是估蚌师的必备技能,得失成败就靠一双眼睛。白恩赐觉得自己的眼睛还没有父亲那样老到、锐利,因为他的目光还不能穿透坚硬的蚌壳窥视里面珍珠的有无、优劣。

南流江从陆府旁边流过,那是通往大海的路。大海近在咫尺,梦里常常听到大海的呼唤,一想到大海,他就激动万分。但白恩赐从没有见过大海,别人约他去看海,他不去。“你这孩子,怎么不喜欢大海呢?”别人奇怪地问他。别人不懂他的内心。他肯定要去看大海的,但他在等待,第一次见识大海一定要跟最爱的人去,就像最好的珍珠一定要献给最美的人。但干旱使他担心,害怕等不到看大海的那一天,大海已经干涸了,剩下望不到底的深渊,像夜空,像梦境。那些怀着珍珠的贝类,离开了大海,离开了海水,它们会停止呼吸,珍珠也因此枯死胎中,从此再也没有如此尤物。

如果没有了珍珠,世界还会好吗?

此时如果有一场大雨降临,那该有多好,无论穷人、富人,官府和民间,都会欢天喜地。

陆干府上也需要一场大雨,因为藏在那里的珍珠需要呼吸雨水的气息,扑灭它们身上的干燥。此外,府上到处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汗臭、肉气和腐味,连江风也吹不走,非要一场大雨来清除。

如果突降甘雨,会引发尖叫和欢呼。

但这一天依然是烈日当空。

陆干府上喜气洋洋,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是因为陆干收获了一枚硕大、罕见、奇特的珍珠。

在陆干府上,什么样的珍珠都见识过了,本地的,南洋的,大大小小,千姿百态,可谓见多识广。但是,像这颗奇特的珍珠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昨天夜里,白天光捧着一枚蚌喜冲冲地踢陆干的门。平时谁敢如此鲁莽地踢陆财主的门?白天光也不敢。但这一次,白天光得意忘形了,无所顾忌了。

“老爷,快起来看宝贝。”白天光的喊声惊醒了陆府上下所有的人。

陆干从梦境中艰难地爬起来,看到了白天光手里捧着的一枚巨大的蚌。这只蚌看上去很普通,但精明、敏锐的陆干一眼看出来了,在黑暗里这只蚌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绿光,里面可能藏着绝世珍宝。

但这绿光也可能是从白天光兴奋的眼里发出来的,映照到了蚌上。

“我不会看走眼。”白天光说,“但这个渔夫要十两黄金。”

陆干这才发现,白天光身后跟着一个光着身板的渔夫。白天光每天夜里都在海边等待那些从海里归来的渔夫,看他们的手里有什么收获。这一夜,他没有白等。他撑船从海边沿着南流江回来。

陆干犹豫了:“一枚蚌怎么可能值十两黄金?”

“赌蚌”是一门技术活,没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和学识,往往输得捶胸顿足,乃至倾家荡产。虽然陆干在珍珠这行当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但也经常输得一败涂地,去年赌输了几回,已经让他到了破产的边缘,债台高筑,差点要卖掉府第还债。所以,他更加谨小慎微。然而,不甘心失败的陆干总希望赢一次,让自己彻底翻身。

白天光只是陆府众多珍珠打磨匠和估蚌师中的一个,也并不是陆干最信任的打磨匠和估蚌师。但他这一次十分自信:“值!”

这枚蚌是那个渔夫和他的儿子从深海捕捞到手的,他的儿子体力不支,在潜出水面前溺水身亡,因此,这枚蚌的价钱包括了他儿子的性命。

那渔夫说,如果陆老爷不买,他得赶往另一个买家了。

白天光又说了一通,嘴凑到陆干耳边悄声说:“这枚蚌至少值得十斗珍珠!”

十斗珍珠相当于一百两黄金!你疯啦?白天光!

陆干命人叫来几个经验丰富的打磨匠,他们睁大眼睛,反复抚摸那只蚌,但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

“里面可能又只是一坨泥或烂肉。”他们说。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一次又一次欺骗过他们,浇灭他们对寻求珍宝的激情。

“我愿意以性命担保!”

陆干说:“你的性命不值得十两黄金。”

“加上我儿子的性命。”白天光斩钉截铁地说。

陆干说:“你们两父子的性命加起来也不值十两黄金。”

白天光满脸通红,没有人察觉到他内心的屈辱感。他泄气了。

“但可以以你未来的儿媳妇作为担保。”陆干说。

儿媳妇值什么钱?一两黄金可以买十个年轻女子。现在白恩赐还没意中人,八字远没有一撇,陆干怎么会想到以他的未来儿媳妇作为担保呢?白天光心里暗笑,想了想回答陆干说:“当然可以。”

近些日子,陆干听信府上的估蚌师的话,加上自己判断失误,输掉了许多银子,心有余悸,管家说家底都快要赌光了,劝他不要再轻易相信估蚌师,也不要轻信自己。但这一次陆干相信了白天光的话,一咬牙买下了这枚蚌,陆干把手上最后的一笔钱——十两黄金交给渔夫。成败在此一举了。

陆干睡意全无,心里忐忑不安,手心冒汗。这一次结果会怎样呢?陆干迫不及待地要知道答案。于是,他叫来几个估蚌师和打磨匠。他们随即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把蚌打开。

白恩赐从窗户里看到了蚌打开的一瞬间,一道绿光照亮了整个庭院,把他的眼睛灼了一下,他感觉到了沁人心脾的芳香。

随着绿光扑过来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狂喜和惊叫。

陆干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一骨碌跪在蚌的面前,顶礼膜拜,所有的道贺都无法让他恢复常态。

白天光兴奋得手舞足蹈,在那些同行面前,他终于挺直了腰。

白恩赐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和兴奋,从楼上跑下去围观。

打开那厚厚的、粗陋的外壳,一颗巨大的珍珠,温润,玲珑,剔透,令人怦然心动。陆干等了一辈子就等着遇到这颗珍珠。在他年近古稀之际,终于等到了稀世之宝。

这是一颗绿色的泪滴形珍珠!

“不,它不是珍珠,而是一个女人!”白恩赐揉了揉眼睛,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所有人震撼了。

他们定了定神,看那颗珍珠,确实像一个丰腴的少女半躺在蚌里,身姿曼妙,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跃出来,翩翩起舞。

白恩赐兴奋得浑身颤抖,自告奋勇,要替陆干守护这颗价值连城的珍珠。

“我以性命担保,我的,我爸的,还有我未来媳妇的性命。”白恩赐说。他多么希望每天晚上跟这颗珍珠待在一起。

陆干信任了这个英俊的小工匠:“你还是一个小处男,今后每天夜里就由你守护这颗珍珠。”

陆干相信白天光父子,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出奇的倔、直,从没贪图过别人一分钱,是陆干府上最没有贪念、手脚最干净的人。

带梁姝来陆府的是一个看上去背有点驼的中年人。他拎着一只蓝色布袋,软绵绵的,里面肯定是衣物。梁姝跟着他的步伐,低着头,晨风将她的秀发轻轻吹拂,高挑窈窕的身材,细长的双腿,走路富有节奏,好像道路在配合她的步调。从白恩赐身边走过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把慌乱的目光收了回去。白恩赐正在门外的凤凰树下打磨珍珠,额上有汗,满脸通红,他后悔自己赤裸着被阳光晒得铜黑的上身,因为与眼前这个女孩白皙的皮肤格格不入,形成了太大的反差,像泥土与海水一样。进进出出陆府的妩媚娇柔之美女如流水一般,白恩赐从小便见识不少,但他还是让这个陌生、有些害羞的少女的气质给震惊了,虽然她素面朝天,衣着普通,皮肤有点粗糙,但超凡脱俗,以至于他站起来对着她目瞪口呆。

敲锣打鼓的喧嚣掩盖了一切。她的到来,并没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少女是谁。

白恩赐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女孩名字的。她叫梁姝,来自白州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是当地一个头领的女儿,由于连年干旱,庄稼失收,家境已经不太好。领她来陆府的中年人是她的叔父,像是一个读书人。她是来学习舞蹈的。

梁姝的美,如不细心观察,不会有惊艳之感。她的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眼神天生妩媚,姣好的脸上泛着自然的娇柔清纯之光。牙齿整齐,洁白得晶莹剔透,与嫩润的嘴唇相得益彰。柔软窈窕的身材,修长的手臂,步态婀娜,简直就是为舞蹈而生的。只是她的双腿显得瘦弱了些,让人动恻隐之心。但如此容貌的少女在白州也常常可见。所以,她一进入陆府,乍看与其他美少女并无多大的区别。

陆干也没对这个少女有过多的注意。对美女,他早已经司空见惯。经常有人向他推荐“将会成为绝世美女”的少女,像估蚌师向他推荐蚌一样,陆干常常嗤之以鼻,因为所谓“绝世美女”,到了陆府,最后大多都泯然众人矣。也有日后出息的,却也只不过尔尔。梁姝也没有给他眼前一亮之感,乍看,只是气质显得清雅和脱俗,但这些气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名利的浸染,很快离她而去,最后跟其他舞女一样变得庸俗和势利,为进入富贵人家而挖空心思,不择手段,丑态百出。梁姝轻轻地给他行了一个礼。陆干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不过,他还是被梁姝的身段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出水芙蓉。”管家在他耳边说。

陆干愣了愣,警惕性重新占据了他的脑子,随即否定了管家的评价:“不,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只蚌——一只空空如也的蚌。”

管家说:“我们能不能把她买下来?就当是赌一只蚌。”

陆干说:“不买了,你看,我们这两年买了十七个舞女,一个也没有卖出去,不如养十七只猪。再这样下去,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

管家说:“这年头世道太乱,哪个行业都不好做,南流江上来往的客商都比往年少了。”

陆干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得去讨饭!”

管家面有羞愧之色,偷偷又看了梁姝一眼。

梁姝只在众人面前露了一下脸便匆匆进入了舞女阁。

泪滴形绿珠很快被风传出去,在白州家喻户晓。听说这颗珍珠遇见它喜欢的人,会流泪,会发出光芒,甚至会颤动。对它的传说五花八门,越来越扑朔迷离。有一种说法是,它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而是一位绝代佳人寄活在一只蚌里已经历千年,终于显现于人世。很多人想亲睹一眼这颗传说中的珍珠。

但获得泪滴形珍珠最大的功臣白天光无人问津,似乎已经被人淡忘,这让他有点失落。白天光嘟囔着找陆干:“老爷,你应该让这颗绝世绿珠扬名天下。”

陆干心不在焉地说:“如何让它扬名天下?”

白天光说:“把它送到洛阳去!让天下的达官贵人、巨贾王公竞相出价,兴许你一下子就超过石崇,成为天下首富。”

陆干白了他一眼,嘲讽他见识少:“你知道石崇有多少财富?”

白天光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和愤恨:“我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他有很多的钱和女人,富可敌国。”

陆干突然眼睛一亮:“刚刚听说石崇最近被朝廷任命为交趾采访使,将前往南洋诸国贸易,必经合浦郡,我们把这颗珍珠卖给他。”

“这是一个机会啊,老爷。”白天光知道陆干的想法。但他更在乎他亲手淘回来的那颗绿珠,它到底值多少钱?

泪滴形珍珠被安放在陆府最高的海天楼顶层。这楼是珍珠储存处,保卫森严,除了陆干,没有人能进入此楼的大门。但现在白恩赐可以。他被安排夜里进入,守护在珍珠的旁边,不准其他人靠近。这是他的特权,又是他的责任。站在高高的海天楼上,白恩赐能看到远处的江面上泛着点点渔火,顺着江水,他仿佛能听得到从大海深处传来的喧嚣。但他面朝舞女阁,看那里整夜不息的灯光,聆听从那里发出的轻微的娇喘和梦呓。

舞女阁是舞女们居住的地方。

梁姝也住在那里。

白恩赐对梁姝一见钟情了。他也说不清楚被她什么打动了,反正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

白恩赐想,她的睡姿,就像这颗泪滴形绿珠。不,她躺下来,就变成了一颗闪亮的珍珠,安静地躺在大海的怀抱里。

他梦想变成大海。

这天夜里,他确实做了一个梦。梦见白州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恣意,将干旱之地一一覆盖。世界重新变得润湿,万物恢复生气。南流江的水位骤然上升,舟楫往来,一派繁忙。他乘着一叶扁舟,驶向大海……

但他半夜里还是被干燥闷热的风吹醒了。

白恩赐每天都要迎着晨光在江边走走,看着江水缓缓流向大海。与刚来白州时的南流江相比,现在的南流江水位下降了不少。他不担心今天会不会被管家责骂,也不担心自己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工匠,他只担心大海会干涸。这让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多愁善感。他心里想象的大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大海深处藏着无数秘密。但大海干涸了会怎么样?父亲老是骂他杞人忧天,但白恩赐就是担心大海会干涸,尤其是如此干旱时节,所有流向大海的河流都干涸了,大海也就干涸了。每到傍晚,大海会退潮,他担心第二天海水不再涨回来,甚至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有时候,他对着南流江吹箫。他吹箫,悦耳动听,悠扬哀伤,是白州吹箫吹得最好的,连陆干都对他暗暗赞赏,府上有客人来,除了观看舞女跳舞,也常常让他吹箫。白恩赐不情愿给他们吹箫。他的箫是吹给大海听的。南流江水承载着他的箫声奔向大海,喂肥了鱼虾。大海干涸了,他就不会再吹箫了。在他们面前,他故意把箫吹得愁怨哀伤,让快乐的气氛变得凝重、伤情。即便是这样,他们仍然喜欢听他吹箫。曾经有一富商要买走他,但他不愿意离开白州。他是陆府的一个雇工,不是舞女、奴隶。陆干卖不了他。

如果他要离开白州,必然是因为要去海上漂荡,去大海的另一头。

这一天,他从海天阁出来,无比坚信:“大海是永远不会干涸的。”

因为有了梁姝。一切都变得美好。他开心起来。很早便跑到河滩上,匍匐而行,在靠近少女们的地方将自己掩埋在沙堆里,露出两只眼睛,远远地偷看十八个少女在跳舞。

男人是不能偷窥少女们跳舞的。因为她们的长腿和低胸不是让凡夫俗子、平民百姓看的。虽然她们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她们老早就起来,正在练习舞蹈“珍珠舞”。在太阳把沙滩晒热之前,她们要把一天的功课做完。

舞蹈教习老师公孙媚对她们严厉有加,能明察秋毫,只要她们稍一走神,动作略有变形,就挥动戒尺往她们身上打过来,打得很狠,皮肤会红肿,汗水一腌,会钻心的痛。更严厉的惩罚还不是打,而是让她们站在太阳下暴晒。要知道,她们练习舞蹈的,无比珍惜皮肤。如果皮肤被晒黑了,她们将一钱不值。如果黑皮肤无法恢复原来的白净,她们将会被贬为下人,卖给贩夫走卒为妻妾。因而,练习舞蹈时,尤其是跳“珍珠舞”时,她们都不敢走神。但这一天她们集体走神了。

因为梁姝。

她们被她的清纯之美震动了,一下子陷入了自卑和妒忌的深渊。公孙媚原是宫廷舞女,因为爱上地位低微的宫廷画师毛用被驱逐流放。画师毛用名气不大,但他的祖上曾经出了一个最优秀名满天下的画师,叫毛延寿,因为他把王昭君的容貌故意画丑了,王昭君被汉元帝许配给匈奴王单于,出嫁那天汉元帝才发现王昭君竟然如此漂亮,捶胸顿足,一怒之下便把毛延寿杀了。毛用便是毛延寿的后人。虽然祖上有不良前科,本不应该受雇于宫廷,但他的人物素描技法继承了毛延寿,画得细腻逼真,纤毫毕现,跟真人差不多,晋武帝开明,让他进入宫廷,并希望他不要再蹈袭祖先毛延寿的覆辙。毛用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地画画。因为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宫廷最有才华的画师,尤其是他的仕女图深得宫女们的喜爱,引起了其他画师的妒忌。有一次,太子司马衷吩咐画师们将宫中最漂亮的仕女画出来。宫中仕女数千之多,哪个最漂亮?画师们心里没有底,争论不休,又怕承担风险,他们不安好心,一致推选毛用来画。毛用也明白这是一件难活,但他决定遵照自己的内心,把最漂亮的仕女画出来。结果他把公孙媚画得像天仙一般,司马衷看着画像垂涎三尺,立马要见真人。公孙媚被带到太子跟前。司马衷猎色无数,佳丽数不胜数,发现眼前的公孙媚竟然与画像美貌并不符,被严重高估了,被过分描摹了,她在宫中只算得上一般而已,大失所望。司马衷怒斥毛用戏弄太子,罪不可赦。毛用极力辩解道:“在我的心目中,公孙媚就那么美。”公孙媚本与呆头呆脑的毛用毫不相识,更没正眼看过他一眼,但当她闻知他将她画得那么美,心里十分感动。因为她相貌平平,才艺也并不出众,在宫中一直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毛用被驱逐出宫,流落街头以为普通人画像为生。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但公孙媚爱上了毛用——这个欣赏和迷恋自己的宫廷画师。她给他送了一条丝巾手帕,上面写了约会时间与地点。毛用大喜过望,但一想到宫廷规矩,他心里就矛盾,就纠结,紧张得汗流浃背。他不敢进宫,与公孙媚相见于约定的地点。他在家里一边恨自己,一边想念公孙媚。令他想不到的是,公孙媚竟然偷偷出宫,跑到毛用家,与毛用见面。毛用感动不已,两个相拥在一起,却被人发现了,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司马衷勃然大怒,将公孙媚流放到蛮荒的白州,在陆府为奴,而毛用则被发配至遥远的西北边疆充军,跟鲜卑人作战。天南地北,各不知对方生死,相见更是遥遥无期。她从洛阳来,见多识广,舞艺精湛,深得陆干欣赏。陆干不让她干下贱的活,让她成为陆府的舞蹈教习,为远近官宦富庶之家培养输送舞女。这也是陆干的一门生意,跟珍珠生意同样重要。但这两年,他没“卖”出去一个舞女,不禁对舞女产生了不满,白养了。对公孙媚也颇有微词,认为她没有尽力,她们卖不出去,肯定是她们舞没有跳好,公孙媚没有尽心尽力教好。

梁姝就在舞女中间翩翩起舞。鹤立鸡群。“珍珠舞”模仿蚌在海中的娴静状态和珍珠脱壳的过程,复杂而富有深意,是公孙媚自创的最负盛名的舞蹈,大多数舞女需要练习一年半载才能熟练,才能跳出其中的韵味。而梁姝只是练习两遍“珍珠舞”,却已经全部掌握该舞蹈的精髓,她的舞姿明显高出她们一筹,连一向极少表露赞赏之色的公孙媚也为她着迷了。

她们不仅走神,简直是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动作变得僵硬,表情骤然落寞,脸上没有了青春飞扬的神韵。而梁姝对此全无察觉,依然全神贯注地投入,跟随公孙媚做着每一个动作。最后,十七个少女干脆停下来看梁姝一个人在跳。

公孙媚不会让别人发现她的思想开了小差,脸上依然板着与她年龄身份不相符的严厉的表情。因为集体走神,除了梁姝,十七个少女被公孙媚处罚,被勒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同一个动作。从她们看自己的眼神,梁姝终于明白自己给她们带来了什么,她歉意地向每一个伙伴微笑,伴她们受罚。

太阳升起来了。河滩开始发热。少女们的汗水越来越多,湿透了衣裳。但公孙媚并没有让她们停下来的意思。因为有陆干的信任,她的权威不容违背。比少女们难受的是埋在沙子里的白恩赐。发烫的沙子迟早要将他炆熟。他终于受不了了,从沙子里跃跳出来,把少女们惊吓着了,她们不等公孙媚反应,趁机落荒而逃。但梁姝没有跑,平静地对着白恩赐说:“你像一条海鱼。”

白恩赐不知道说什么,眼里进了沙子,迷糊中看到汗水将梁姝的白色衣裳紧紧地贴在肌肉上,露出丰腴的胸脯和白皙的肌肤。他突然觉得害羞,转过身去揉眼里的沙子。公孙媚赶紧将一件外衣将梁姝包裹起来,对白恩赐呵斥一声,然后扶住梁姝往府里匆匆而去。

白恩赐惘然站在沙滩上。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来自父亲和管家的一顿责骂和惩罚。

他将接受府规的制裁。管家将会用辣椒水喷到他的脸上,让偷窥的眼睛接受刑罚,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十天半月,眼睛都会火辣辣的,辣到头骨里去。这是最轻的处罚了。去年有一个伙夫偷窥少女们跳舞、洗澡,被戳掉了一只眼珠子。

白恩赐跟梁姝第一次说上话是因为他的眼睛瞎了,困在海天楼上,管家不准他下来。他被辣椒水惩罚了。他的眼睛红肿得像鲤鱼眼,辛辣得宁愿不要眼睛。管家警告他,如果再违反规定,偷窥舞女,会挖了他的眼珠子。

如果没有了眼珠子,就看不到世界上最美的事物,白恩赐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景。

白天的海天楼是安全的。众目睽睽之下没有谁敢私自登上去。晚上守护海天楼的是白恩赐和老洪。老洪原先是一个水手,因为有一次下海时被鲨鱼咬掉了一条胳臂,来到陆府谋生,被安排在海天楼做守护。他都守护了七八年了。白恩赐白天是一个学徒、杂工,夜里还是陆府的一个守护,只不过是粮仓的守护,晚上得睡在粮仓里,兢兢业业,从没发生过失窃。他自告奋勇守护绿珠,管家和陆干都答应了他,是对他的信任和褒奖。他才来几天,专门是盯死泪滴形珍珠的。如果珍珠丢失,他的责任最大。他的眼睛被辣椒水喷过,火辣劲还没散去,睁不开眼睛,相当于瞎了。

白恩赐闻到了爬楼的脚步声,轻盈而有节奏,伴着轻微的娇喘。

白恩赐拦住楼梯口,警惕地问:“谁?”

海风吹来,阳光在抓他的眼睛。脚步声停止了。是凝固在半空中。

白恩赐意识到是一个女人。但很快从楼下传来老洪的声音:“陆老爷同意给她见识一下泪滴形珍珠。”

白恩赐闪开,让她上来。

她从他身边走过。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很熟悉,至少闻过。

“你是梁姝。”白恩赐小声问道。

她笑了笑说:“我想见识泪滴形珍珠。”

白恩赐摸索着路,带她绕过一道小门,进入一间阴凉的小屋。在一方海水中间,有一块大理石的小平台,上面是一只精美的小盒子,在昏黄的灯光中,绿珠绽放出奢华的光泽。这光泽,仿佛等待了很久,专门为她而绽放。

她嘴里发出轻轻的赞叹。白恩赐努力睁开眼睛,放出一丝眼光。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绿珠似乎醒过来了,跃跃欲试,要从盒子里跳出来,蹦跳到她手里。

白恩赐一把拉住她的手,及时制止了她。

她的手好滑,好柔软,他只是抓了一下赶紧松开了。他内心里很慌乱。他不是故意抓她的手的。他心里希望她能伸手触摸到绿珠。

“它在笑。它是大海的女儿。”她说。

“你说什么?”白恩赐说。

“我是说你,傻乎乎的,眼睛肿得像蛤蟆。”她说。

他极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他跟她只有一拳之隔。

“你比谁都幸福,每天夜里都能跟这颗珍珠在一起。你要好好待它。”她说,“它是一个女人。”

白恩赐胡乱地点头。

她对着这颗绿色的泪滴形珍珠凝视良久,不再说话。白恩赐很想好好看一下她,但眼睛不听使唤。她转身看他:“你再揉,眼珠子都要被揉出来了。”

白恩赐停止揉眼睛,屏气静息,闻她身上的气味。

“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见识珍珠。”梁姝说。对阅珍珠无数的白恩赐来说,很难想象这是梁姝第一次见识珍珠。她太孤陋寡闻了。

“我一定要带她见识大海!”白恩赐心里想。

“珍珠真是好东西,像一颗晶莹的心。”梁姝兴奋地自言自语。

白恩赐不知道如何回答梁姝,只是盯着她。可是看不见她。

她下楼去了。他目送她,心里一万次想告诉她:“你也是一颗绝世珍珠,至少前世是。但你身上缺少珍珠的气息。”

梁姝走了。白恩赐失魂落魄一般,好久才回过神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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