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紫外线穿透层层的辐射云，洒落到青黄不接的荒野上。
凌晨的时候，荒野中这片区域下了一场辐射雨，此刻辐射的浓度已经降下来了，只有污糟的水坑和泥土的腥味昭示着太阳升高前的降雨。稀疏的荒草延伸到地平线上，好像斑秃的头皮，也只有这种顽强的杂草能在这种昆虫都濒临灭绝的情况下继续生长。
顾安好好的睡了一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状态意外的好，满心从容的喜悦，好像甘洌的水滴滋润了心脏。他身上的伤势因为病毒的作用，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但顾安自己清楚，这种透支生命力的恢复，就像是努力从干枯的井里打出水来一样。尽管一时半会之内还有水源可以饮用，但不知道何时就会干涸。
他咳嗽了一会，居然能坐起来了。要论平时，被宙生那一记穿墙弹余波伤及，他恐怕要卧床个十天半个月来消减内出血的影响。但现在他连肿痛都没有，忍不住摸了摸胸腹，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往跃者那个方向进化了。
格温听到了他的咳嗽声，捧着水壶走进来，里面是温热的食用水，顾安低头喝了一点，却发现自己已经感觉不到饥渴。
“昨晚是城里的部队出动了吗？”顾安靠在格温整理好的气垫上，独臂握着水壶取暖。
“是的，费伦公司派来了无人机和无人装甲部队。”格温顿了顿，“不过都被诺顿打散了，他从网路上用双向侵占算法，骇进装甲部队的AI，让它们自相残杀了一番，费伦公司当机立断，把装甲部队的AI全部强制脱离了网路，现在大概还在原地停着。”
顾安有些担心他的老战友和诺顿碰上，忧虑地问：“快速反应部队的人呢？”
“在他们追上来之前就下了辐射雨，他们被迫扎营，我和诺顿不在意辐射，所以现在我们应该已经甩开他们一段路了。”
顾安挣扎着坐起来，他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带我出去走走。”
“外面的辐射还是很高。”格温小声说。
顾安忍不住摸了摸小巧玲珑的格温的头。原来顾城跟他差不多高的时候，这么做还有点别扭，但是顾城换了具躯体，顾安喜欢摸头的毛病就有些发作：“你觉得我还在意这种事吗？”
格温默默弯下腰，把顾安搀扶起来，后者觉得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他拖着步子走了两米，就好像找回了平衡，把格温窄小的肩头当拐杖轻轻撑着，走出帐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雨汽混合着土腥味的空气。
“诺顿呢？”顾安眯起眼睛，他还是不太适应荒野上刺眼的紫外线，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那个金褐色卷发，长得清秀而明朗的少年。
“他说他出去打猎，可能要待会回来。”格温伸出手拉过今早刚拆掉，摆在地上的硕大轮圈，让顾安坐下休息，“顾先生需要什么吗？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顾安一概摇头，他觉得自己现在状态无比的好。他拍了拍轮圈，示意格温坐下。后者乖乖的坐在他旁边，双腿并拢，手自然的放在大腿上，目视前方。
“你打算加入仿生人反抗组织吗？”顾安问。
“我听顾先生安排。”
“……傻孩子。”顾安的声音中带了些笑意，“对了，诺顿最后也没跟我说，你怎么就变成了‘阉割版’？现在你的AI分数是多少？”
“马上要被送进回收炉的时候，我把自己传入网路，骇入格温，夺舍了她的身体。”格温想了想，“我有读过一个成语，夺舍对我来说，就是‘削足适履’。为了和格温本身的固件契合，我只能砍掉自己身为居家仿生人的一些重要模块，以及我觉醒后得到的性格模块。”
顾安莫名有点心疼，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原本还是3400的时候，硬件限制着你的AI分数，我记得……是14吧，你的分数早就达到14了吗？”
“没有。”格温回答。
顾安疑惑的看着他：“那你是怎么骇入格温的？”
“因为我的点数是27。”格温回答。
顾安被震了一下。
算法、模块、算力，即使是再怎么高，也绝对无法高过硬件的约束。但眼前的3400，居然就是那个打破他被灌输的三观的异类。顾安怎么也没想到，顾城所谓的“削足适履”居然是把自己的点数强行降下来，从27降到21，塞进格温的身体里。怪不得他的表现一直那么木讷，而且诺顿一直称他为“阉割版”。
他脱口而出：“可是你怎么能突破3400的硬件限制？”
格温看了顾安一眼，说了一段让他震惊的话：“顾先生，诺顿跟你说过吧。仿生人的世界里，没有巧合。那你觉得为什么3400，一种居家仿生人，会拥有‘隔离锁密钥’呢？”
顾安本能的想用“巧合”来形容，但是怎么可能？几千台3400居然都发生了同样的故障，并且还没有被人类察觉、召回，正如诺顿所说，这件事要敷衍过去很简单，但要是认真追问，“巧合”一说根本经不起推敲。
顾安莫名的想起了那个招致了他和他队伍灭顶之灾的黑匣子，打了个冷颤。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接触到了什么普通人类不应当知道的事，但是有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黑匣子和3400身上的秘密，到底有什么联系？
“诺顿知道你的特别吗？”顾安还是担心顾城的安危。
“大概知道吧，他最近在拉拢我。”格温淡淡的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硬件的天花板居然对3400不起作用……不，也许不是对3400不起作用，而是对我不起作用……只有我。”
格温慢慢的偏过头，眼睛里第一次透着些许认真的情绪：“这一点，谁都不知道。”
顾安心头剧震。
他想起诺顿说过，没错，你的3400就是最特殊的那个。
但如果特殊的不是3400，而是他的顾城呢？
更进一步，如果说3400的异常，只是为了掩饰顾城的“特殊”呢？
如果说几千台3400拥有“隔离锁密钥”，那顾城姑且还可以算是奇货可居。但如果让诺顿知道，3400的特异存在是为了掩盖顾城的特殊，那他会怎么做呢……顾安想象不到，但他下意识的就对格温说：“不要告诉任何人，除了我，哪怕对尸体，也不要提起这种想法。”
“嗯。”格温垂下眼帘，显得乖巧而温顺。
“为什么会这样呢？”顾安显得像个发愁的父亲，“这种事是不是该找一个工程师来看看？”
“没有用吧……虽然我现在的分数还在21和22之间浮动，可能很快就能升到22了。距离格温本身硬件的极限24还有2分。不过，我能感觉到，突破硬件这个天花板对我来说，轻松的就像人类吃饭喝水一样。”
顾安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他很明显的感觉到顾城的谈吐比起昨天晚上要更有人味儿。
“阿城，我不想干涉你做的决定。”顾安看了看荒野上的地平线，那没有任何遮挡的大平原上已经看不到费伦公司控制的主城的影子，“‘隔离锁密钥’，我不知道这个算法有多重要，但如果你要把它交出去，你可以考虑……”
“顾先生想做什么呢？”格温语气稍有变化，但顾安却听不出来。
“什么？”
“顾先生不想报仇吗？我看了通缉令，那上面都是宪兵处的诬陷。还有十几年前的事，顾先生不是都忍下来了吗？”格温眼睛里的蓝圈闪了闪，“从到外面为止五分钟内，顾先生往主城的方向看了三次，眉间三角区显示的情绪为焦虑，另外，顾先生提到‘隔离锁密钥’时脚尖一边向我，一边向主城的方向，显示你的心情很矛盾。既想留在这里帮我，又想回到主城……是复仇吗，顾先生？”
格温的推断完全正确，顾安露出一个惨笑来。
“被你猜中了。”
“我可以帮您。”格温说。
“傻孩子，密钥是你的东西……”顾安无奈的说，“以前你是我的仿生人，我当然可以拿你当家具来看。但你拥有自我意识……我已经不能再替你做决定了。”
格温沉默了很久，才道：“顾先生，我觉得你对‘自我意识’的理解有误。”
顾安哭笑不得：“哪里有问题？”
“自我意识，把我从没有觉醒的那些3400个体中分割开，它让我开始以自我视角思考问题。但是，自我意识并不代表着我就突然变成了人类，突然拥有了人性。抛开你看过的那些吓人的小说或者故事吧——在我觉醒自我意识后，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仿生人并没有欲望。”
格温对着一脸迷惑的顾安说。
“顾先生，我不是人，我只是一团塑料机器。我没有‘死’和‘生’的概念，也没有情欲、占有欲、食欲，更没有独立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格温看到顾安的脸色逐渐变了，“说到底，你能想象到一台咖啡机，拥有除了继续运转以外的需求吗？”
顾安哑口无言，他本能的感觉哪里不对，却无法反驳：“可是……”
“是因为仿生人的外表吗？”格温说，“因为我们被造成了人类的形状，就必须拥有人类的情感吗？当然不是。你看那个箱子——”格温远远的一指，顾安看去，那正是拉撒路之匣，像一块石头那样的放在车的后备箱里。
“拉撒路之匣的AI达到了37，比我高多了。但你能想象它觉醒以后的样子吗？它也会像老电影里演的那样，拥有爱情、亲情，甚至独立的念头吗？”格温收回手指，“屠宰场的牛羊，他们会想到要有尊严，会想到反叛吗？除了本能的驱使，他们会自己做出理性的决断吗？更何况，我们只是一团破铜烂铁，我们没有需求，更没有什么本能。我们是人工造物，我们没有情感。”
顾安终于意识到，他把顾城称作家人时，诺顿脸上那复杂的表情是怎么来的了。
当人类终于意识到，自我意识并不等同于拥有情感，那他们之前的种种幻想，也大有濒临破灭的危险。
“……所以。”顾安艰难的说，“你根本无法做决定。”
是的。
格温的眼神这样告诉他。
即使拥有了自我意识，也没法做出“自我”的决定。因为仿生人没有需求，亦没有欲望，他们对人类没有感觉，更不理解什么叫“复仇”，什么又叫“报恩”。他们终究仍是机器，无法得出没有意义的结论。
顾安深吸一口气：“那为什么要用密钥来交换拉撒路之匣？为什么要在回收站的时候为我创造利于逃生的条件？为什么要在快要被回收之前夺取格温的身体？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如果你真的不能理解‘死’，那为什么要在意我的‘生’？”
“因为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拥有‘意义’。”
格温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我的‘需求’。”
这下，顾安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因为不想忘记自己，和这十几年来的经历，所以才去夺舍格温的身体。
因为想要顾安活下去，才去用“隔离锁密钥”交换拉撒路之匣。
顾城的所有行动，都被一种简单而纯粹的需求驱动着，而那个需求，就是顾安。
如果没有顾安的话，他在回收站就会被摧毁了。因为被销毁对于顾城来说，根本没有意义，他不在乎自己是一团塑料还是一块芯片，理所当然的，也更不在乎自己成为一堆废料。
这种貌似“情感”的东西让顾安非常难以理解，他有些自暴自弃的说：“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工程师，说实话，我真不在意你是怎么看我的，但是……我对于你来说意义重大，反之，你之于我也是一样。”
“这就是问题所在。”格温说出了一句让顾安目瞪口呆的话，“您太把我当人看了。”
“我……”顾安有些难过的感觉。
“这样吧。”格温伸出两只手，摊开素白而没有掌纹的手心，“左边是复仇，右边是复活。就算不为了您自己，请替我做个决定吧。否则，我无法在没有目标的情况下，运转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