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控室里空荡荡的，顾安好像能清晰地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再次确认过通讯器里没有动静，这才稍微放下了警戒心，走到主脑前进行操作。
顾安可以说是对这些电子产品一窍不通，他蹲下来找主脑的插孔，好不容易才把手上的大功率通讯终端与主脑相连，然后按照范向霖所说的，启动了“密匙”。他的心脏不正常的加快了泵血的速度，顾安深深的吐气，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着。
全信息化时代里，所有的事件都有其电子痕迹。
范向霖的密匙只能帮助他突破主脑的电子锁，让他取得操作权限，但是从回收站的记录里找到3400，就只能由顾安亲手来做。
他垂下眼帘，指尖有些轻微的颤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不想面对现实。
他的心已经濒临荒芜的断崖，只要增加上最后一根稻草，就会坠入深渊里。
或者，他已经在深渊之中了。
按照范向霖提供的情报，他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看到顾城被带走的，那么大概估算从公寓区到废料区的距离，搜索这个时间段中，所有被回收的仿生人，然后再加上标签：定制外貌、3400、13年、顾城。
顾安突然有些恍惚。
他的手指长久的停顿在那个确认的按键上，不舍得按下。
13年前，他还是费伦公司快速反应部队里的精英，不是在运输队里担任护卫的那种，而是真的在拓荒和战争前线厮杀的战士。那时，他正处于前途无量的小队长位置，如果能完成这次任务，他就会荣升到支队去。他在前线指挥部的六年里，与一位荒野中家族首领的独女相爱结婚，并在2号卫星城中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
孩子诞生后，谢天谢地，没有受到辐射的影响，是一个健康聪慧的男孩。
他继承了母亲的相貌和父亲载具操作的天赋，在5岁的年纪就表现出了超越寻常孩童的反应速度和惊人直觉。但其实无论他出色与否，顾安都一样爱他。
在一次无法抵挡的兽潮下，卫星城的资源储备接近枯竭。
顾安被派出到2号反应炉取能源块，但是他们在突围出城的时候，突然发现跃者和其他奇形怪状的异形数量，比公司给的数据要多了数倍。
这种级别的荒野潮汐，几乎可以把卫星城覆灭两遍，这根本不是能源块能挽救的差距。
顾安疯了一样要求小队调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五六年的浴血奋战，足以让这些思维简单的战士在卫星城里建立深厚的羁绊，无论是朋友，还是家人，在卫星城里，每个人都有他们无法放弃的东西。
最后，当顾安再一次杀穿了兽潮，回到卫星城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团过度燃烧后的废墟。
他手下的二十个人死了近乎一半，与他们这群残兵败将汇合的，是其他被调出去运输能源块的小队，看到自己的家和朝夕相处的亲人被烧的一干二净，当场自杀的人有四个。
顾安现在闭上眼睛，还能闻到那时的焦糊味，混合了肉体和仿生人塑料的臭味，还在发烫的石头和冰冷的钢筋，全部堆积变成了死神的黑色王座。
如果他们回来的更快一点，也许卫星城不会被那么容易的攻破。
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其实很简单，大部分城中央的人都被烧成了骨灰。幸存下来的人，只能用铲子把那些混合了黑灰和余烬的粉末一铲一铲的洒入坟墓。
在那里，他们的亲人，还有这些战士荒芜的心，不分彼此，一同被埋葬。
稍微远离中心，那里被烧焦的人还保留着人形，但是这样只会更残忍。
顾安的妻子，那个叫唐晴的女人，在最后的时刻把孩子挡在了身下，她杀死了两只乱窜的跃者，但流血过多的她却无力带孩子离开卫星城，她把顾城保护在臂弯里，而那具小小的身体，就像烧尽的火柴杆那样，一触即碎。
崩溃的顾安还来不及埋葬他们，宪兵处的人就来了。
她们告诉这些幸存者，他们被降级到运输区，原因是他们的返程违抗了公司的命令，折返回卫星城。
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本来就深陷在无尽的自责中，公司的命令就如当头一棒，把他们砸的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幸存下来的战士有一百多个，但在那之后，自杀，或叛出公司被追杀至死的人高达六成。
人们说，悲伤分为五个阶段：否认、愤怒、交涉、消沉、接受。
顾安在那段时间有了强烈的偏执，他投入所有的钱去追查卫星城陨落的真相，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遇到了范向霖。
他花了四年去接受这个事实，也逐渐意识到，真相背后宪兵处的黑影。
他相信自己如果继续在费伦公司的体制内，终有一天会找到答案的。
3400就是在那时来到他家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顾安重新有了牵挂的人，年纪越大，他越珍惜这些并肩作战的朋友，连行动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再试图掺合宪兵处那里的黑洞，而是努力去保护这些荣辱与共的战友。与他共同经历了卫星城陨落的人，不是自杀，就是得了精神疾病，似乎顾安就会这样继续下去，除了付给范向霖大笔的钱之外，渐渐与那惨烈的一战再无瓜葛。
但却没有料到，得知真相的途中他所付出的代价，这么惨痛。
顾安深吸一口气，把手指放在按键上，轻轻触碰，然后移开。
画面开始迅速的变化，但他却露出一线苦涩的笑容。
顾城已经死了，他的3400相比也已经被销毁了，内心深处这样说。但顾安还是来到了这里，他就是没法接受这个简单易懂的结论。
就像他这十几年来，从未放下过卫星城的那场映亮天际的大火。
画面停顿了，顾安缓缓低下头，第一眼却没有认出画面中的人。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有些圆的鼻子，脸型很好看。每个细节他都读懂了，却无法把这些碎片组合起来，组合成——顾城的脸。
顾安的身体晃了晃，撑住了桌面。
他盯着主脑屏幕上顾城3400的画面，以及他的“遗照”旁边一行行红色的标注。
脑芯片：已销毁。
身体架构：已销毁。
外部服装：已销毁。
顾安的肩膀猛然歪斜了一下，他摇摇晃晃的有些脚下发软，但很快就站直了。而且，他闭上眼，用力的抬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3400只是个普通的仿生人，就像他自己是个普通人类那样。
普通的人，是无法承受命运的注视的。
顾安关掉屏幕，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双眼中的悲伤与平和，他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摸了摸他遗照上的面孔，低声道：“再见，顾城。”
话音刚落，回收站的灯光瞬间熄灭，屏幕变成漆黑一片，顾安警惕的抬起头，拔出了腰间插着的那把手枪。两秒后，他听到了轰隆隆的声响，那是回收站的出入口闸门缓缓放下的声音，伴随着这令人牙酸的金属咬合声，回收站的备用电箱开始运作，嗡嗡的声响让顾安错以为地面都在颤抖，最后，伴随着紧急灯箱的亮起，绿色的光阴森森的照亮了顾安凝重的脸。
亮起紧急灯箱的回收站，瞬间变成了昏暗的鬼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