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大半夜的。”
范向霖拍了拍手,把灯点亮,看了看表,才凌晨一点。
他拖着步子打着呵欠走到门口,挥了挥手。
“不知道人要睡觉么,你他妈要是没有足够好的理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雨夜里,一个有些歪斜的身影靠在走廊上,浑身都披着黑色的雨衣,辐射雨顺着隔离材质的边缘向下滴落,在地面殷出一片湿痕。他掀开兜帽,露出那张被缠绕着绷带的脸,范向霖眯起眼睛,勉强能从剩余完好的半张脸中依稀分辨出他坚毅的脸部轮廓:“老顾?”
“范逸。”顾安平静的说。
“我说了别在外面叫我这个名字。”范向霖鬼鬼祟祟的朝左右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顾安倾斜的肩膀上。雨衣一边的袖管空空荡荡,而骤然失去一条胳膊的顾安只能微微侧着身,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子?”
“说来话长。”顾安笑了笑,他指指隔壁,那是他自己曾经的居所,“全搬空了?”
“早上十一点就全烧干净了。你的那台3400被宪兵处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我看方向,很可能是回收站。你还回来干什么?”范向霖警惕地问。
“只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家里没有宪兵守着……”顾安淡淡的说。
“你别想了,我这里肯定不会收留你的。”范向霖这个壮汉像个像姑娘似的倒退了一步。
顾安看看他手臂上鼓起的筋肉,又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扫了扫,抬起自己仅剩的那只手臂,微笑着说:“你信不信,在门关上之前,哪怕我只有一只手,也能把你打的满脸是血?”
“我……”范向霖又后退了一步,“我当然不信。”
他猛然挥手,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前,顾安动了。
范向霖几乎没看清他是怎么冲刺的,只是眼前一花,便看到顾安单手单脚在马上要关闭的门上稍微借力,就从缝隙中挤了进来,范向霖这时才刚开始后退,感觉一股恶风袭向自己的裆部。他双腿一夹,后退的动作一滞,然后他只感觉大腿一疼,视野里越放越大的五指便直接罩在了他头上,范向霖直接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在范向霖肌肉绷紧,顾安预判到他打算抬手的时候,便猛冲向他的房门。
随着范向霖的挥手而迅速闭合的两面铁门,在顾安穿过时时提供了良好的借力,他直接扒着门硬闯进范向霖的公寓,然后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假动作把后退的范向霖逼住,顺便在他夹紧的大腿上借力挥手,抓住这位厚重的肌肉怪人的头,将他狠狠的向后掼去。
毕竟范向霖的体重比顾安重了不少,他只是踉跄的后退了几步,破口大骂:“我操!”
顾安无辜的耸了耸肩:“是你先不信的,我只是给你演示一下。”
范向霖知道,要是顾安刚才用拳头,他这张英俊的脸铁定就保不住了。他心有余悸的抹了一把鼻子,狰狞道:“你到底想干嘛!?”
顾安看着他,把雨衣脱掉,扔到沙发上:“我要枪和子弹,越多越好。”
“你疯了吧,想跑去跟宪兵处硬刚?”范向霖泄气似的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我今天可是看到了公司新开发的宙生,AI分数足有32,全钢外壳的身体,我估摸着近战算法能碾压两个我。你猜猜宪兵处有多少这样的仿生人?”
“我不去宪兵处。”顾安说,“我要去回收站。”
范向霖瞪大了眼睛:“你去那干嘛……等等,不会是为了你那台叫顾城的破塑料吧?老顾,你脑筋秀逗了吧?没看出来你有这种癖好啊。等等,3400不是那方面的仿生人啊,你……”
顾安觉得范向霖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直接往变态的那方面走了,他无奈的说:“你能不能别想的那么龌龊,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偏爱红灯区那些奇形怪状的改装仿生人?我要的那些东西,你就说手头有没有吧。”
范向霖咧开嘴,嘿嘿一笑:“当然有,不过,咱俩得做个交易。”
顾安拿眼睛无奈的看着他:”讲。”
他猛然直起腰,神秘兮兮的问:“你从宪兵处手下逃出来,是不是用了‘那个’?”
顾安深吸了一口气,为范向霖这种能把所有事都讲的很猥琐的能力深深叹服。
他坐到单人沙发上,从包里掏出大功率通讯终端,递给范向霖:“你自己看吧。”
他和范逸的相识很是巧合。
身为快速反应部队的后勤,范向霖和他的外表完全扯不上关系。
那时顾安正沉浸在孤家寡人的悲伤之中,他还没有想到要买3400。那时他疯狂的寻找一切能找到真相的办法,从城中的阴私里,被人推荐给了范逸。他几乎付出了自己和妻子所有的积蓄,还有他给儿子预备的信托基金,让他帮忙黑入宪兵处的卫星。
是的,范逸是一名骇客。
在这种AI骇客人人喊打,情报泄漏生死攸关的末日之中,能找到一个范逸这样的人,当时顾安以为自己抓到了救命稻草——直到他发现,这个人就住在他隔壁,而且是个骗子。
当时才二十八九岁的顾安在暴怒下险些杀了他。
后来改名范向霖的范逸主动上门,乞求顾安不要把他的身份说出去。因为骇客在费伦公司的辖下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秘密处死。
范向霖说,他虽然不能黑进卫星里直接调取那时的录像,但他能够黑进卫星的电子眼,在上面制造虚假贴图。简而言之,顾安还是认为他就是个骗子。
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顾安越来越频繁的梦到那血肉纷飞的一夜。饱受噩梦折磨的他开始无意义的思考,他当时做什么,才能摆脱那宿命般的结果。于是他又找上了范向霖,向他索要了黑入电子眼的“密匙”。
“……我通过通讯终端改装的干扰信号屏蔽了无人机的雷达,然后用你的密匙给卫星贴了一张图。”顾安说,“但其实很鸡肋。虽然卫星电子眼中的图像改了,但它存储下来的画面却是真实的,格温很快就发现了。如果不是这场辐射雨,我早就应该被抓了。”
范向霖把终端拆成碎片,仔细的端详着:“那当然,你以为宪兵处的卫星这么好黑?我告诉你,我这么能耐是因为背后站着一个强大的团队,不然你觉得,随随便便一个骇客就能侵入公司财产?不过,”他抬起头,“这十几年,你的队友一直没怀疑?”
听到队友这两个字,顾安的视线恍惚了一下:“怀疑什么?”
“你这么穷?”范向霖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载具用的最老款越野车。身边仿生人只有一个3400。你手底下的人都买Z22、OP9、TX3了,你居然还是孤身一人上战场。不得不说你真的挺有骨气,但别人真的就一点没怀疑?”
“当然怀疑……”顾安的眼神有些涣散,“他们一直觉的很奇怪,为什么我从来不买更高级的设备,也旁敲侧击的问过很多次,但我都用别的话搪塞过去……直到他们死的时候,都还觉得我是因为十几年前的心理阴影,导致害怕使用非人型载具了吧。”
其实他的钱基本上都用来让范向霖更新“密匙”了。随着公司力量越来越强,电子眼的防火墙也在更新迭代,顾安只好不断的在范逸这里砸钱,才能让“密匙”始终保持能够使用的激活状态。
“你瞒的够久的。”
范向霖把手上仔细观察的零件一放,严肃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安的双眸猛然震动起开。
这是顾安逃脱后,第一次有时间去回忆整件事情的经过。
“……在去程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把一个仿生人扯碎了扔到我们营地里。现在想来,恐怕是一种威慑。大概率是荒原上越来越多的跃者在‘插旗’,标注领地。我们查了,这个仿生人不属于周边的任何一个车队,我猜测,应该是上一批运送黑匣子的倒霉鬼。”顾安长舒一口气,“我们到达反应炉后,王荣说他看到了什么东西,我猜大概是跃者,但是雷达却没有显示,我以为是AI出了什么故障,没有追根究底。
“现在仔细想想,在那时王荣的AI就已经有脱离他的掌控的迹象。应该是宪兵处为了掩盖反应炉周边大批出现的跃者和猛犸,在反应炉周边布下的屏蔽信号。他们生怕我们摄于跃者增多的恐惧,不敢携带黑匣子横越荒野。
“后来宪兵处的格温找到我,希望让我帮忙运输一个黑匣子。但是齐结生曾经警告过我,不要随便接他们的东西。他说,很多运输仿生人都被袭击了,很可能是就是因为它们接触到了‘某个东西’。所以我拒绝了……但我没想到,潘诚答应了她。
“他代替方礁去检查能源块,趁机把黑匣子藏在运输车里,甚至直接藏到了能源块里。所以在路上,他才会一直对运输车那么恋恋不忘。”
顾安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路上,我们被大批的跃者和猛犸袭击,那根本不是正常的规模。援军迟迟没有到。我那时就应该猜到的,那个黑匣子根本就是一个谁拿谁死的灾星。”他深呼吸了一次,“在我们快要放弃运输车,并成功突围的时候,反应炉的无人机来了。
“他们来的太巧了,正是我们快要杀穿跃者的防线,将要抛弃运输车的时候。他们来了……而从城里来的援军,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我想通了,他们根本不是来救我们的,卡着这个时间点,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我们真的要逃出生天了。”
“那之后呢?无人机向你们发动了攻击?”范向霖皱起眉。
“不!”顾安摇摇头,“无人机只是做了最后的收尾,他们把跃者和运输车的痕迹一并销毁了。我猜,那个格温应该在事后把黑匣子回收了。”
他的声音中透出一些恐怖。
“但是,真正杀死我队友的,是他们自己的AI。
“在我们与跃者激战正酣的时候,王荣和方礁本来可以逃脱的,结果他们被白苍晴的死滞住了一瞬,仅仅是一瞬间而已!他们的机舱打开了。”
范向霖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我没看错!就是他们载具上的AI,把他们自己的舱门打开了。在跃者密密麻麻的爬上他们载具的时候。”顾安一拳捶在沙发上,“你知道我比起AI,我更相信自己的预判。这也是我现在为什么能活着的原因。但我当时丢了一只手,所以只能用车载AI来控制左手边的武器。结果你猜怎么样?我的车载AI控制着左边的机枪打爆了我自己的车胎!”
范向霖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家,没有亮灯的公寓显得孤寂而空旷。
平生第一次,范向霖庆幸于自己没有买智能AI管家。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不可能……这事要是传出去,公司就毁了。如果他们在车载AI里留后门,那他们岂不是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这是性命攸关的丑闻,如果大家发现,我们的小命其实无时不刻的捏在AI手里……”
“更重要的,是那个黑匣子。”
顾安咬住牙。
“那到底是什么?甚至能让公司不惜暴露他们留在我们AI里的后门,也要杀人灭口?
“为什么黑匣子能引来跃者和猛犸,为什么宪兵处和公司要对我们见死不救?”
顾安阴森而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黑暗里仿佛狰狞的恶魔。
范向霖感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