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惹海棠,枝头卸红妆。
赏棠亭里的秋千轻轻荡着,风眠顶着轻纱帷帽,坐在秋千上观赏亭子外的漫天美景。
白芷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姑娘,下来喝药了。”
风眠稳住了秋千,接过白玉小碗,将里面那又辛又苦的药一口喝尽。
白芷有些佩服地看着她,赶忙接过空空如也的小碗。“这药也太可怕了吧,姑娘究竟是怎么喝下去的?我从小就怕喝药,一点也比不上姑娘。”
风眠莞尔,起初她也喝不了那药,味冲,一喝下去能把胃里的酸水都给吐出来。后来发现那药确实管用,内调加外医,她身上的疤痕消去了许多。
“屏住呼吸,往下灌就行。”
白芷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那我还是争取不生病吧。”
这药一旦入腹就容易有睡意,风眠轻轻打了个呵欠,白芷才猛地想起该扶她去睡觉了。“瞧我这笨脑袋,只顾和姑娘说话,忘了扶姑娘回房。”
“无妨,只是今日交代你的事,你没忘记吧?”风眠搭上白芷的手,缓缓向海棠楼的寝殿走去。
白芷下意识地往前后左右瞧了瞧,低声道:“姑娘放心,都妥了。”
风眠点头表示知晓,她侧了头,悄悄将药汤全部吐到了花池里。
誉王离开王府已有四天,海棠楼里确实多了几位不该有的人,总借着打扫的由头乱走。白芷看见了好几回了,每当她想去把那些人敢走时,却被风眠给拦下了。
白芷心里佩服风眠,她从未见过这么处变不惊的女子,即使小贼都上门来踩点了,也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般,任由他们在海棠楼里肆意妄为。
她把风眠扶上了床,解下纱帘,让风眠安静睡下。
海棠楼东面矮墙下,有一扇石雕屏风,描着空谷幽兰图,风雅至极。
永禄一手撑在画上的兰花,不耐烦地看向永福。
永寿眼眉低垂,似乎在思付着些什么。
“已经四天了,再不动手,宁王就该回来了。”永禄收了手,环在胸前。
永寿皱着眉:“二哥就不怕这是陷阱吗?”
“一个病恹恹的小女人罢了,心思不深,前几天拦得紧紧的,今日不也松懈了嘛。”
永寿没再说话,永禄也不想管他,跺脚低斥:“你不去,我自己去,只是被宁都的人责罚时,别怪我不替你求情!”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永寿看向蔚蓝的苍穹,雨才刚停,碧空如洗,与他心中的无限烦忧形成对比,这让他更加不自在了。
计谋是他自己出的,若是此计错了,那三人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永禄越是激进,永寿就越觉得此事有诈,他们三人受的是宁都之人的命令,可这命令,越想越是奇怪。
永寿看着永禄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海棠楼。
白芷躲在暗处,看见一个陌生面孔的矮个马脸太监,假装抬着一盆花,左顾右盼地走进内室。
就在太监以为室内无人时,白芷闪到他面前,永禄吓了一跳,花盆险些摔到地上。
白芷面带怒意,低声责备:“这花能安神,快些抬到里面去,姑娘正睡着呢,轻些。”
永禄忙不迭点头,心里暗道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轻轻走入房间里,低着头偷偷瞟着帐子里睡着的风眠,又时不时回头看白芷。
白芷收了桌上冷掉的茶水,退出了房间。
永禄露出得意的笑,直了身子,在房间里轻轻踱步,眼睛像猫寻猎物一样,四处搜寻着他想要的东西。
他拿的东西很奇怪,风眠听着声音就不对劲。永禄打开了梳妆奁,拿了一只雕工独特的金钗,看上去像是两只蝉,又拿了一张幽兰绣样金线勾边方巾。
永禄将东西往怀里塞,伸头看了看外边,担心有人回来,转身要走。
躲在门外已久的白芷,装作刚到一样走了进来,她皱着眉头看向鬼鬼祟祟的永禄,压低声音呵斥:“磨磨蹭蹭做什么?快些离开!”
“是是是。”永禄猫着身子跑出了内室。
他走到无人的地方,隔着衣料摸了摸怀中的珠钗,这些东西,应该是够了的。
薛岐好不容易看完这些歪八扯扭的字,扯着嘴角,收了信。
“风眠那边已经把鱼钓上勾了,看来他们三个,是想离间我与小九。”
素月不解其意:“离间?”
薛岐把桌案上的文书理整齐,放在一边,这几日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了,该清理一些小细节了。
“素月,去把无忧叫来。”
宁王薛骁收了无忧以后,永福便轻松了许多。永福守在外门,看见誉王的人来之后,立刻入内传信。
“宁王殿下,誉王让无忧过去一趟。”永福低头道。
薛骁看了一眼手上抱着两个大西瓜的无忧,无忧立刻收了幻术,两个饱满的大西瓜消失不见。
“既然哥哥叫,你便去吧。”
“诺。”无忧离开宁王,跟着誉王的人去了。
薛岐随手拿起先秦之诗看,正看到《常棣》时,无忧便走了进来,跪拜在地。
薛岐挥手,让屋里的人都离开,服侍的奴仆识趣地散了,素月关了门,守在门外。
《常棣》被薛岐摊开,放在桌面上。“你为兄长入宫,可知宫中险恶?可敢保证护主无虞?”
无忧回:“宁王殿下待我如友,此生定当以命护之。”
“誓言,谁都会说。”薛岐看着无忧那稚嫩的脸,纯真无害。
“无忧永效命于宁王,此话半分不假,为哥哥之愿,亦是为自己之心。”那张小脸上无比冷静镇定。
薛岐见他决心坚定,满意的笑了笑。“怀有忠心,乃良臣之本。不过,欺瞒国君,又该如何论罪?”
薛岐道:“岐山幻术天下第一,这是天下公认的,但我竟没想到,偷学了岐山幻术的人,竟也如此厉害,叫本王好生佩服。”
薛岐没让无忧解释,而是接着说:“无忧,才是死的那一个吧?你才是真正的兄长,喜乐。”
无忧仍是淡然如菊,从容不迫道:“誉王与宁王,识人之力超群卓然,我这些把戏,恐污了您们的眼睛。”
无忧站起身,从面上撕扯下一张面皮,露出真正的样貌。眉峰凌厉,面骨如削,与之前那张稚嫩的脸很相似,不过多了几分成熟与镇定。他扭了扭身上的关节,缓缓抽身为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
岐山阮氏宗族的幻术之中,有一课是传讲这世间千奇百怪的幻术的。譬如眼前无忧这种,只需体骨柔软,练过缩骨功,又把握易容术,便可轻松莫非他人。
薛岐了然一笑:“说说吧,那夜誉南大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道出真相。
誉南大牢,喜乐刚刚吃好一顿鸡腿饭,这样的饭让他心慌。以前总听人说,牢房里最香的一顿饭就是断头饭。
弟弟无忧跟在顾雾身后,装扮成一位小狱卒。无忧天生患有侏儒之症,明明已有二十一岁却仍是孩子模样。
牢门一打开,无忧便扑上来,将哥哥喜乐抱住:“哥哥,不怕,弟弟不久就来救你。”
喜乐久睡阴湿的牢房,患了风寒,面色苍白的他怒视弟弟:“我不是说过,不许再与这位狗官来往了吗?”
无忧眼睛红肿地看着哥哥说:“等我救你出去,我们便带着爹娘离开落霞,再也不与这人来往!”
顾雾在一旁站着,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一般。
喜乐一把推开他:“你走!我不需要你救,纵然我死,我也不替他害人!”
无忧愣住,他只是想救哥哥,却忘了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在助纣为虐。“我只此事不行,可是哥哥,你才是我的家人,我的血亲,外边那些人,与我无关的。”
这番话,是无忧在劝喜乐,也是在劝自己。
喜乐从未想过,自己那可爱纯真的弟弟,终有一日变成了这样。他一把撕开自己身上沾满灰尘的囚服,绝望道:“与你无关你便将他们的生死置之度外?那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割袍断义,此生再无关系,你不必救我。”
无忧红肿的眼睛更加充血,在这昏暗的牢房里,看上去有些像红眼鬼。
“哥哥……你……”
无忧抬头让眼泪流回眼眶,良久才低头看着喜乐:“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绝望而忧伤,“割袍断义!此后害人负罪是我,喜乐无忧也是我。与哥哥无关。”
无忧走了,狱卒官衣下摆摇曳,灰色的背影消失在弯拐处。
顾雾笑吟吟地走上来:“啧啧啧,之前不是挺兄弟情深的么?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了?怕他连累你?”
喜乐怒视着他:“狗官,你草菅人命、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誉王一到,我看你如何苟活!”
“染了风寒还这么有力气?看来是他们下手轻了。”顾雾得意地说。
喜乐早知那些重刑苛罚都是顾雾的手段,他想逼喜乐臣服于他,也想逼无忧为救兄而臣服于他。此等妖货,留有何用?
顾雾见喜乐不说话,又道:“你可真是有位好弟弟,他为了不让你背上白川大王的骂名,亲自出马设局骗誉王。可惜啊,可惜啊……”
顾雾的声音拖延懒散,似乎在引诱喜乐问下去。
可惜喜乐没问,他呆呆地望着顾雾腰间的翡翠玉佩,绿若春湖,形似竹节,修长笔直,十分清雅。
“这种东西戴在你身上,可真是讽刺。”
顾雾低头看了一眼,解下竹节玉佩,走到喜乐面前蹲下,抬起手拿着玉佩在喜乐面前晃:“昔日竹林七贤相聚饮酒作诗,不就是蔑视礼法、崇尚自然、率性而为么?我所做的,不也是蔑视礼法、崇尚自然、率性而为吗?”
喜乐被摇来摇去的玉晃乱眼神。
顾雾又道:“你不问,那我也要说。可惜你那傻弟弟,真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们。他喝了我从南诏寻的四日破魂茶,四日之后便会化脓而死,尸骨无存。而你,便是谋害兄弟、残害双亲、烧杀抢掠、欺压百姓的白川大王!”
喜乐额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呵呵,到时候,我便是铲除白川大王的功臣,哈哈哈……”
只见顾雾仰头大笑之际,喜乐抢过竹节翡翠,往墙上一拍,立刻碎成切口尖锐的尖刀玉佩。
顾雾还未笑完,便被喜乐封了喉,顾雾奋力低眸下看,只见喜乐手握翡翠,紧紧插入他的脖子,血流不止。
狱卒都被顾雾赶到了外边,此刻顾雾想要大叫唤来狱卒。喜乐却扭转手腕,玉刀也转了方向,伤口更大了。
顾雾如同牲畜之死一般倒下,震起牢房地面上细微的灰尘。
喜乐起身,再没风寒之感,他勾起唇角:“你猜错了,是我怕连累他。”
这是句没人会回应的话。
喜乐将两人的衣服调换,将顾雾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又将自己幻化成了顾雾的老叟模样。
守大门的狱卒看见顾大人走了出来,恬着张哈巴狗的脸凑上去:“顾大人吉祥。”
喜乐模仿着顾雾的语气说:“里面的人已经染风寒死了。”
狱卒先是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啊哦,是是是,染风寒,死了死了。”
薛岐听到这里,算是听出了些名堂。
喜乐又说:“后来的事,大抵誉王已经猜到了。我瞒着弟弟独自搜集顾雾的罪证,同时也在找四日破魂茶的解药,却一无所获。”
他忽然忆起弟弟死的那夜。
双眼紧闭,血泪不断流出;手骨蜷曲,已不能伸展;腹中剧痛,声哑嗓沙。
“哥哥……无忧多谢你为我奔波,替我赎罪。我错了,不该背着你答应他的……”
喜乐看着弟弟痛苦的表情,耳里听着那沙哑绝望的声音,心里剧痛无比,他说不出任何话,他不知道什么话才适合此刻的场景。
“哥哥,我是个罪人。若有来世,我要做一位风风光光的……大人物……”
无忧说罢,撒手人寰。
喜乐紧紧抱着他,痛苦而绝望的哭。他多希望,弟弟的灵魂,能走得慢些。
薛岐面前这位二十五岁的高大汉子,眼眶里流出了泪。
喜乐问:“誉王是如何猜出来的?”
一位侏儒的手不可能那么大,那么粗,再加上他是会幻术的。薛岐很大第一部分是靠直觉的。
薛岐觉得这么说似乎有些敷衍,便道:“或许,是因为我也有一位弟弟吧。”
喜乐一笑:“誉王与宁王同心,小人羡慕至极。”
“你去同宁王坦白,他会谅解你的。你若要为弟弟实现愿望,此后改名为无忧也未尝不可。还有一样便是,你发的誓,都要牢记于心。”
“喏。”
这一声,或许是喜乐此生最后一句话。从今往后,世间只有无忧。
清风吹起《常棣》,薛岐不经意看见那两句诗“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当生死来临之际,兄弟互相牵挂。无论谁流落异乡抛尸原野,另一个历尽苦辛也要寻到他。
这样的情,或许就是喜乐无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