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王、宁王,誉南江官来报,河涝最严重的玉带江已经完成改道作业,目前誉南部分地区的涝灾已经有退。”素月刚接到誉南江官杨业的信,便匆匆赶过来报道。
薛岐面露出欣喜之色,薛骁也忍不住激动说:“恭喜王兄了,誉国百姓很快就会疯狂崇拜你的。”
薛岐无奈摇头一笑,弟弟还真是这语不惊人死不休。
“还得多谢小九的帮助和诸位地方官的详细地图,否则我那计策也出不来。”
当初薛岐在誉都处理此事,地图粗简,提出的办法多是空谈,无法实施。幸亏他来了誉南,得了许多详细完备的地图,才想出这改道玉带江,引水入宁东北的法子。
恰好宁王便是自己的弟弟,行事起来颇为方便。
宁国北边本就人烟稀少,宁东北更是寂寥无人。恰巧宁东北与誉东南都有许多低谷之地,大大减小了施工难度,这令人头疼的玉带江,终于是解决了。
“哥哥日后要是用得着小九,只管说便是,不必客气。”薛骁十分开心自己能帮助到哥哥。
另一个声音从车外传来:“启禀二位殿下,账目查到了。”
府衙的断案堂里,梁上高悬着一块“昭昭之宇”的匾额,笔力强劲,入木三分,气势恢宏。
薛岐跪坐在麒麟绣纹金锦方褥席上,头上便是“昭昭之宇”四字。他摊开吏官查到的账目,仔细看着朱笔所勾之处。
乍一看支出与收入全无问题,可是这其中却记录着这么一笔:成元二十年七月八日,拨银三百两给白川县,用于剿匪。
“落霞和白川,皆是平级,为何白川县不上报州府,而是向落霞县借钱?”薛岐合上文书,看向站在厅中央的顾雾,“顾知县,给孤解释一下吧。”
此事蹊跷,自古平级州县,借互帮互助之名,来免除钱税,借机贪墨,不在少数。
顾雾低着头,如同一只老龟一般低伏着身子。“回誉王殿下,白川县匪乱爆发突然,白川县令虽已上报州府,却迟迟不见公文下达,小人可怜白川百姓因匪徒暴乱流离失所,便斗先拨银给白川县,后递文书上州府。誉南知府知此事特殊,仁慈处事,便只罚了小人半年的俸禄,未曾责罚。”
素月替主子无奈,这番话不明摆着说,若是誉王再责问下去,便是不仁慈吗?!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到薛岐面前的桌案,文书搓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薛骁打开文书,上上下下瞟了几眼就合上了。
薛骁望着顾雾的头顶,乌发间藏着的白发露了出来,显得凌乱。“顾大人还真是工作用心,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本王头疼,你也可以一字不漏的全记下来。”
顾雾客气有礼道:“宁王说笑了,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薛骁丢了手里的文书,左手抚着额头,“本王看得头疼,反胃得很,麻烦顾大人替本王指一下路,府衙里溷轩设在何处?”
溷轩者,厕所也。
薛骁一早就觉得这个顾雾不太对劲,公务了如指掌,而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府衙却一点也不清楚,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顾雾的迟疑,让薛骁更加坚定眼前这个顾雾有问题。
“怎么?顾大人从来不如厕么?”
师爷又跑了进来,连忙说:“宁王殿下息怒,小人这就带您去。”
薛骁瞪了师爷一眼,凌厉的目光让师爷不敢动弹,他接着望向顾雾:“顾大人,怕疼吗?”
顾雾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宁王,原本精神矍铄的顾雾增了几分衰色,左耳上的两个耳垂微微颤抖。
薛骁用力踩在顾雾的鞋尖,常人若受这力度恐怕骨节尽碎了,可顾雾却一脸淡然,仿佛被踩的不过是鞋子,而不是脚。
薛岐转头看向素月,他冲素月使了个眼色,素月便立刻把身后那个小贼给抓紧了。
师爷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地说:“誉王、宁王,这,这是为何?”
薛岐看着被素月抓紧了的小贼无忧,无忧比被拆穿的顾雾还要淡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好,我认输,我认输还不行吗?”无忧一边说一边挣开素月的手,却一点也挣不开。
那位淡然如木的顾雾,瞬间消失!
薛骁的脚踏空了,直直落到地面,他的面前,没有半点东西。唯有师爷惊恐又疑惑地看向居高临下的众人。
无忧如同一个糖果被抢的小孩一样,一脸无趣道:“宁王绝顶聪明,不过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薛骁知道自己猜对了,心情有些激动:“简单,他的耳朵没有影子。”
初到落霞县的时候是黄昏时,薛骁第一眼就看见了顾雾的左耳双垂,谁知他低头一看,却发现了顾雾的耳朵并没有影子!
当初薛骁被封为宁王时,舅舅阮江宁曾让座下最厉害的弟子白日来访宁国。那时薛骁十分向往哥哥的生活,便求白日给他几本关于岐山的书。
其中有一本,便是关于岐山幻术之道。
细微者,辨幻术之法也。
薛岐那日忙着处理琐事,素月又是剑门弟子,两人均未察觉此事,唯有薛骁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这个顾知县的脸色和小贼无忧总是一模一样。
无忧直了身子,不再挣扎。
薛岐目示素月放开他,素月便收了手。
薛岐道:“说吧,为何千方百计引我们亲自查这件事,是因为什么?”
无忧凝视了两人许久,不曾言语,他走到宁王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宁王殿下料事如神,小人佩服至极……”
无忧还没说完,就被薛骁打断了:“先别往我脸上贴金,你先回答誉王的问题。”
无忧重重地点头,将膝盖挪向誉王,他从怀里掏出好几张纸,一一呈到誉王面前。
薛岐接过来一看,全是顾雾贪横行、鱼肉百姓、以权谋私等等罪名。庄庄件件,令人寒心。
无忧恶狠狠地说:“这狗官已经死了!这些全是他干的事!”这种不犹豫、不内疚的语气格外让人觉得这位顾大人该死不可。
薛岐将书信递给弟弟看,自己则负手看向无忧,这个看上去只有素月腰高的孩子,却是十分沉稳。
“孤凭什么信你?”薛岐道。
薛岐感觉,这个小贼说的谎话,不只于此。
“小人呈上的书信句句属实,皆是落霞县百姓的供词,由城西刘秀才所写,不敢欺瞒誉王殿下。”无忧说得坚定有力。
一旁发抖如筛糠的师爷疯狂磕头:“两位国主饶命,我……我作证,这些事皆是顾雾所为,小人……小人也曾经手,望,望国主饶命……”
薛骁折好书信,放在桌案上,取过镇纸来稳稳地压住书信。
“你知不知道顾雾已死?”薛岐问师爷。
师爷瞥了一眼无忧,重重地点头,颤抖着说出了一个月前的事。
一个月前,落霞县,知县府。
顾雾接过丫鬟沏的大红袍,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须提起精神来。
无忧坐在侧边的席子上,桌边的茶水冒着热腾腾的气,他却一口未喝。
师爷誊好了顾雾要用的文案,将书文整理好后呈给顾雾:“大人,白川大王的身世已经拟好了。”
顾雾放了茶,眼皮微微一抬,看了一眼无忧:“给他吧,知道该怎么做吧?”
无忧接过书信,随意看了几眼立刻竖了眉:“顾大人这是何意?你不是说好了只要我帮你制造动乱,你便放了我哥哥吗?”
顾雾如同一只狐狸一般点头。
无忧将书信拍在桌案上,压不住怒气叱问:“为何将我哥哥说成那位白川大王?!”
“眼下宁王就要到誉南了,听说那个小孩是个没心眼的,只听三位近臣的话,倒是不用顾虑。只是这誉王也要到了,再不处理此事,别说你哥哥,连你我都无法脱身。”
无忧越听越气:“白川大王是你搞的,白川剿匪也是你搞的,私铸钱币还是你搞的……凭什么让我哥哥背这个罪名?”
“他不去,难道你去吗?若是不想活命,你大可去告御状,若是想活命就听我的!”顾雾的眼睛射出警告一般的光芒。
无忧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吗?老天开眼让两位国主都来到誉南,我看你这个土皇帝还能当多久!”
顾雾闻言变了脸色,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破碎的声音刺耳至极,碎片四溅。
“狗东西!也不看看要是没有我,你们两兄弟还活不活得下来?你以为制造的那些幻象不算与我同流合污吗?你以为你哥哥的手就干净吗!?”
无忧低头看着地上那些碎瓷片,忽然抬头瞪着顾雾:“我哥哥是被你逼的!但不代表我也会听你的!”
顾雾冷笑一声:“呵,你哥哥如今在誉南的大牢里,不靠我,以你的能力又能做什么呢?”
无忧的眼白里现了血丝,此刻他终于明白同魔鬼做交易的代价。
顾雾笑吟吟的瞧着他,等着无忧开口。
无忧思付了许久,端起桌上那盏茶闷了一口:“各自退一步,我帮你骗誉王,你不许害我哥哥,”无忧看见顾雾点了头,有些不放心,“若是我哥哥有半点差池,我便敢血洗落霞知县府!”
顾雾仍是笑吟吟的,此刻这种仁慈的微笑让人觉得诡异冰冷,“好。”
无忧出了门,跃上屋顶,踏着屋脊奔走,直至消失在这寂静的夜。
师爷咽了一口口水,他听见顾大人冷笑了一声。
“呵,年少……”
师爷心中在猜,顾大人究竟想说无忧年少轻狂,还是年少无知。
薛岐听了这番话,想通了一些事。“小白川的洪流幻象,是你做的?”
无忧道:“是,誉王的船队提前来到,我却还没准备好骗誉王的幻象,只好匆忙去小白川拦住您。”
“那为何要多此一举去提醒孤呢?”
无忧脱口要说出,却突然止了话,空气安静得尴尬。
薛岐坐回席子上,将腿盘在一起,手抖了抖长袍,遮住自己的脚。“是因为风眠察觉了你的幻象吧?”
无忧点头,顿了顿才说:“小人不敢妄议誉王妃。”
三人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薛骁首先说:“哥哥比谁都会骗人,连着专门骗人的小贼都着了你的道了。”
无忧听出了言外之意。他原先遇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听见那些士兵说什么“誉王都听她的”的话,有听说她在誉南王府里穿了八品妃装,便直接认为她是誉王妃。
无忧想起那女人的半张恶脸,心中担忧此话得罪了誉王,连忙道歉:“是小人言语冲撞了。”
“无碍,接着说便是。”
无忧点头道:“白川乱匪,其实早已被灭,不过顾雾与白川县县令想借此敛财,便谎报白川匪乱并未解决,且出了一位白川大王。
“白川县县令杨无疾乃誉南知府之侄,被誉南知府举荐上来的,白川有匪,知府大人怕侄儿剿匪不力,被上面怪罪下来连累自己。
“顾雾上报平级互助时,知府大人便直接批准了。落霞乃誉南富庶县,出手阔绰无人怀疑,顾雾便将大笔贪污之款,送往白川,以此洗钱敛财。
“我兄弟二人,师从闲散道门,学过几招自岐山上流传出来的岐山幻术。顾雾找到我们,以父母之命要挟,要我们帮他制造匪乱幻象。兄长孝顺,便答应了,后来顾雾的野心越来越大,兄长不想再与他同流合污,便瞒着我,想要带一家人逃离落霞。
“却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顾雾派人抓住了哥哥,拟了罪名将哥哥囚入誉南大牢。后来我才知,誉王亲自到誉南,顾雾怕事情败露,便想把哥哥变成那位本不存在的白川大王,借机向誉王邀功。诚如师爷所说,那日我答应顾雾,骗过誉王后带着哥哥离开此地。
“我准备好了一切之后,顾雾将我带到誉南大牢,我原以为他要让我兄弟二人离开,却发现他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誉中。然后将白川的罪名安在我们头上,他得了剿匪的钱,又博了好名声。我哥哥一怒之下杀了顾雾,兄长因怕连累我,便让我逃跑,他自己自首,三日前在菜市口被斩杀。”
薛岐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来誉南,不只还有多少蠹虫硕鼠藏匿于地方,依仗着自己偏安一隅,便肆意妄为。
薛骁道:“就连那个传白川大王命令的人,也是你做的幻象吧?”
无忧点头。
安静已久的薛骁开口:“你杀了人却敢说,这点令我佩服,不过你千方百计引我们彻查此事,恐怕不只是为了百姓吧。”
薛岐看着无忧撑在地上的手,修长而宽大,与这个矮小纤细的身体似乎十分不搭。“你引我们到这里,是为了调开能识破幻术的风眠。明明可以直接说出,却要让我们亲自发现顾雾的罪行后才说出真相。说吧,想做什么?”
无忧重重地磕头:“誉王殿下明智,小人这些小把戏瞒不过殿下。小人确实有一不情之请。兄长死前说,他平生没做成什么大事,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官。兄长已死,为弟的该替他完成遗愿,不过小人平民之籍、戴罪之身,无法正常入宫、参军,只好出此计策,求得两位国主的赏识。”
这几日,想入宫的人挺多啊。
薛骁首先抢人:“此事若查清,本王便收你为奴。哥哥已经得了风眠,可不许同我抢了。”
薛岐知弟弟是要用无忧换掉那三位宦臣,便点头答应了。
薛岐在落霞县收集与顾雾狼狈为奸的官员的罪证,四日间忙来忙去,十分疲惫。
是夜。
“风眠来信了。”素月抱着岐山青头鸽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