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皇宫中各类活动已结束了,这几月不必上朝,也没有折子,各国使者仍旧待在东越,商讨国间诸事。
东陵绯白日里同北辰的亲王商谈两国交易,在几个细节处纠缠不清,她耐着性子同对方磨了两个时辰,才堪堪谈妥。
那位亲王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提了多么过分的要求,临走了还对东陵绯道了一句:“都说昭襄太子是各使团中最好说话的,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忆时在他背后龇牙咧嘴的做着鬼脸,尺青也一脸不虞:“这人像个讨债鬼似的,盛宛又不欠他什么。”
“无妨,让他几分利,也不算什么。”东陵绯仰首饮尽杯中酒,很是满意:“听闻桑落酒为北辰皇室独有,烈极回甘,无冰亦有凉气,果然。”
尺青忍不住上前拿下她手中的酒杯:“殿下这般爱酒可不好,杯中之物,总是伤身的。”
东陵绯笑着,并不答,只吩咐道:“去收拾一下吧,下午要同安华一道出去游玩。“
直到忆时和尺青走了出去,她才拎起桌上的酒坛,眼神如梦似幻,不知落在何处,喃喃的:“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连酒也没有,就太清醒了呀……“
太清醒,更没办法快乐了。
谢钧早上与她道了别就不见人影了,下午安华与东陵绯二人在外游玩,安华再迷糊,好歹也在宛丘生活了十几年,国事一窍不通,对都城的游赏之地倒了如指掌,同她一起,宛丘都平白变得有趣了些。
“虽说花糕处处都有,可是只有我才晓得全宛丘最好吃的花糕在哪里。”安华边说着边得意的转身,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散如花,她急急忙忙的用手压住了翻飞的衣角,小脸红扑扑的。
众人皆未说话,忆时却扑哧一声笑了,安华嗔怪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发表意见:“那家花糕真的独特极了,我保证你们吃了还想吃!”
安华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的穿街过巷,七拐八弯的绕过无数小路,终于在一条陋巷中停下。
巷子尽头的小屋中走出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提着一个盛满了玉兰花的竹篮,在石磨前停下。
安华指指耳朵,表明这老人的听力不太好,又走上前去,放大了声音喊她:“季婆婆,今日我带了一个朋友来吃花糕,都有些什么花?”
季婆婆抬起眼睛打量着东陵绯,声音像是被炭烧过,嘶哑难听:“是个好姑娘。”
丢下一句不知所谓的话,她便旁若无人的收了挂在外面的鲜花串,自顾自的走进了门。
安华砸砸嘴,拉着东陵绯向里走:“季婆婆脾气虽怪,厨艺却真的好极了,为了好吃的,你且忍一忍。”
东陵绯稍稍摆了摆手:“对老人,是该体恤些。”
这屋子外面看着小,走入其中方知别有洞天:中庭遍植桃花,灼灼如红云,间有少许青竹,氤氲似雨雾。
入眼青红,遮面湿晴,人间自芳菲。
安华正欲夸赞一番面前美景,却听到几声微弱的啜泣,如游丝飞絮,听不太清,其中的凄恸悲苦却明晰的很,听了叫人伤心。
她疑惑的望去,惊讶的见到掩面而泣的忆时,虽尽力的压着声音,还是免不了被人发觉。
哭的竟是忆时,安华记忆中的忆时,是个顶活泼的女孩子,眼下她哭了,安华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没来得及上前安慰,东陵绯就先她一步走了过去。
“没事的。”东陵绯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先出去吧,事毕我再唤你。”
忆时红着眼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安华询问的看着东陵绯,她只是淡淡一笑:“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让她独自待一会吧。”
安华自觉不好再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也不再提。
季婆婆动作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端上了好几盘各色花糕,冒着热气,香的让人着迷。
东陵绯拿起一块小心的咬下,清甜芬芳,小颗粒的米粒在舌尖上化开一样,暖融融的。
香气恰好,软糯恰好,甜味恰好。
一切都好。
安华期待的看着她,东陵绯侧头对她笑:“这样的糕点,盛宛宫中才有。”
安华得意昂起下巴:“那是当然,虽然盛宛以糕点闻名,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怕也少见。”
东陵绯拿帕子擦净了手,站起身来,向安华微微颔首:“我去厨房看看。”
说是厨房,其实也只是一个比前庭小些的园子,季婆婆拿着一个小钵捣花泥,十分专注。
东陵绯在旁边看了一会,开口唤道:“黛姑姑,我来了。”
季婆婆先是一怔,继而剧烈的颤抖起来,药杵摔落在地,打了个滚在东陵绯面前停下。
她俯身捡起药杵,轻轻放在桌上,又重复了一遍:“黛姑姑,我来了。”
季婆婆努力睁开浑浊的双眼,想要看清她,却没能成功,只是一遍遍的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季婆婆颤巍巍的站起身,端详着面前笑吟吟的二八少女。
她没再见过这个孩子,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盛宛皇宫。
“你今日去见她,把这药带上。”一个雍容美丽的女子不紧不慢的说着,她着一身红袍,衣袖上以金线绣了蟒,睁着细长的眼,不怀好意的游走。
站在一旁的老妇震惊的看着她手中的雕花瓶子,踉踉跄跄的向后退了几步。
她低下头,面色煞白:“殿下,使不得的。”
女子眯着眼,有怨恨的光:“如何使不得!若不是她,本宫怎会落到如此地步,本宫自己的孩子,说杀得便杀得!”
“更何况,”她缓步走上前来,慢慢的将手中的瓶子塞进老妇手中:“又不会死,只不过吃些苦头,就当是还了本宫生育之恩。”
她见老妇仍有些犹豫,便软了态度,淌下些眼泪来:“我也算是姑姑的女儿,几十年母女之情,就抵不上一个害我夫君,毁我幸福的孩子吗?”
她转了身,掩面哀泣,好不可怜。
老妇心软了,握紧手中的瓷瓶:“这药……当真无性命之忧?”
女子呜咽一声:“姑姑这般不信我么?”
她慌了神,急忙保证道:“自然信你,姑姑这就去,阿落永远是姑姑最爱的孩子。”
老妇走远了,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女子才放下手,露出的桃花眼朦胧带泪,云遮雾绕间尽是刻骨的恨意:“死了才干净,平生在地下那么冷,那么苦,我岂能容你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