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设于上元的花灯为了始元盛会而后移了,如此就等于是三节同庆,极为热闹。
喧风月影摇,六街灯火闹。东陵绯同谢钧在街上赏着花灯,二人俱是风骨卓然之相,一眼望去,真如神仙眷侣,不少人都悄悄的偷看了几眼。
东陵绯今夜意外的心情好,在花灯会上流连忘返,赏尽了沿河的花灯,尝遍了东越的特色小吃,又在卖糖人的摊前认真的讨教了半天,才心满意足的回程。
尺青看着软软糯糯变的像个小丫头似的东陵绯,几乎要忍不住落泪了,在那件事后,她再未见过东陵绯露出哪怕半分孩子般的神情。
都说盛宛储君最是谦逊温雅,行止有度,不是的,并不完全是如此。
从前的这个人啊,虽然温柔,虽然善良,虽然是一样的好性情,却会撒娇,会得意,会像小孩子一样找人讨礼物,会和人打天马行空的赌,会提着裙子在宫中来去匆匆的奔走。
不像如今,以毫无情感的面目行世,将自己深深埋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挑不出错处。
果然是天作之合。
忆时则比姐姐更多一层紧张,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焦虑已凝成实质,在耳边响起:注意形象啊喂,尤其在心上人面前!
她有点忐忑的偷偷瞥着环抱着东陵绯的谢钧,见他只是温柔的瞧着怀中的女子,眼中含满了笑意,忆时简直能从他脸上读出“真可爱啊”这句话来。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她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眼观鼻鼻观心,嘛,殿下开心就好。
一转便是两个多时辰,东陵绯歪着脑袋想了想,确定没有什么可玩的了,才拉着谢钧向回走。
走上城中的一座桥时,东陵绯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稳不住步子,向前栽去,谢钧极快的俯身挽住了她,总算没摔着。
她手中的果子却没这个运气,从袋子中滚出来,散落一地。
其中一个正好落在桥边的算命先生脚边,他捡起果子拿给忙乱的忆时,忆时道了谢正想要离去,却被唤住了。
“这位姑娘,你家主人与我当有一面之缘,”老人咳了咳,看起来很是虚弱:“可要来算上一卦?”
忆时愣了一下,正想拒绝,却被东陵绯按住了肩膀,她越过忆时站在老人面前:“既是缘分,怎可辜负?便麻烦您了。”
她将谢钧带着,一同坐在他面前,那人先问:“算什么?”
东陵绯偏头看了看谢钧,抿着唇笑:“算姻缘。”
老人颤巍巍的抱出一个签筒来,一番推演后,从中抽出两支签,看了一眼,面上有些讶然之色,将其中一支递与东陵绯。
东陵绯翻过签来看,其上有金液勾画的十六个字:
见日之光,长乐未央;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她忍不住笑了,有点雀跃的拿与谢钧看,他伸手抚着她的发,显然也是好心情。
东陵绯放下木签,向老人道了谢,留了一块玉璧便离开了。
那老人的小徒弟兴奋的拿起玉来看:“这个小姐可真大方!”开心过后,他又疑惑的问:“为什么不把两支签都给她呢?”
老人慈祥的摸摸他的小脑瓜:“既注定是梦,与其郁郁,不如贪欢。”
他拾起孤零零的另一只签,看了看签文,叹口气将它放置一旁。
木签上短短的一个小句,蝇头小楷,精致好看: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殊华难容。
回到府中,东陵绯先去见了安华,将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送给她。
安华垂头丧气的坐在椅子上,控诉着她的兄长:“我怎么就做的不规矩了,他就知道天天在母后面前诋毁我,还要把我禁足,始元节禁什么足啊!”
“我一点也不喜欢祭祀!”她委屈的要哭出来了,鼓着腮帮子下了这样的结论。
东陵绯轻轻的拍着她的背,附和道:“我也不喜欢祭祀。禁足么,大约不会,你毕竟是长公主,”她忽然放低了声音,带点狡黠的笑起来:“更何况,少帝总不会禁了盛宛太子伴游的足吧?”
安华抽抽噎噎的哭着,没太听明白:“真的吗?真的不会吗?我好想同阿绯一起出去玩。”
东陵绯俯身与她对视,眼睛亮亮的,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子:“我保证。”
等到她回了房,安华才收拢了心神,回想起方才她一言一行,呆呆的问尺青:“阿绯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呀?像是……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忆时在一旁笑弯了腰,笑到都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尺青忍着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盛宛将有喜事了,殿下身为太子,自然高兴。”
安华有点怀疑,又想不出别的解释,喃喃自语:“总觉得怪怪的……。”
谢钧在路上等东陵绯,府中很亮,他偏偏站在光线不沾的转角处,只有些许微光留驻,如一个被遗弃的影子。
那也是好看的影子,东陵绯想着,带点不为人知的隐秘欢喜。
“安华今日祭祀坏了礼节,被东越帝王训得直哭。”她想到安华红红的眼睛,忍俊不禁:“我年幼的时候,也最讨厌祭祀了。”
谢钧笑着纠正她:“你如今才只十七岁,也算年幼。”
她摇摇头:“安华那样的十七岁才叫十七岁,鲜妍明媚,天真活泼,我这样的,算什么?”
谢钧停下脚步,东陵绯疑惑的看着他,沉默半晌,突然被他紧紧的抱住了:“我很抱歉,青燃,是我来的太晚了。”
东陵绯失笑:“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从前的,至多也只能算在我身上。”她轻轻抱住他,安抚似的拍拍他的后背:“现在已经很好了。”
“只是想到祭祀,有些难过,”她收了笑容,脸上忽然显出些茫然来:“前人的好被时时铭记,前人的债或一笔勾销,或施与后人……这不公平。”
夜实在太深,连星子也明亮如月,东陵绯早睡熟了,只是很不安稳,眉头微皱,长睫颤动。
桌上点了暗灯,柔弱的晃动。
虽然自己说过去了,可分明,自那晚的噩梦后,她便无法在全然的黑夜中入眠。
谢钧专注的看着面前熟睡的女子,轻轻碰触那皱起的眉,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位将成为未来帝王,温和带笑卓雅从容,心思缜密难以看透的女子,其实,才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呢。
你曾经经历过什么呢?小青燃。
若我来的更早些就好了,他想着,或者,在初来人世的时候就有人告知,自己会爱上这个唤作青燃的小姑娘,就好了。
那样的话,也许就还有些,令她快乐的可能吧。
他俯身吻了吻这个姑娘,而后就那样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她,看不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