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学并非最为精妙高深的的学问,但绝对是各家中囊括范围最广的,从心术到制衡,从武学到理政,甚至连奇门异数也有涉猎。对于储君而言,这些学问自蹒跚到十五加冠及笄,都将一刻不停地伴随身侧。
更何况东陵绯有一个极为严苛的父亲,在她尚不知人事时就揠苗助长的逼她日复一日的学习,每日少说也是七八个时辰。
这样数十年的学下来,就连远在天边的祈梁百姓也知道,盛宛有个百事精通的小太子,除了寻常政事,在武学上也有奇才一般的天分。
百事精通么?东陵绯忍不住回想起久已逝去的许多辰光,虽然这许多年来民望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降低,可是我却已经丧失了保护这个国度的能力。
不,不,那本也不是我的。
东陵绯的名声虽至始至终被黎阳公主压了一头,细说起来却也是当世难得的人物,于诸国太子中简直是模范了,既不像北辰那位三天两头不着家,也不似勤奋到逼宫篡位的东越少帝。
唯一有后宫的祈梁反而没什么提起的必要,仿佛是为了彰显施家子嗣繁茂,东宫之位几乎是一月一换,徒然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知礼明政,恭顺贤德,懂分寸晓进退,甚至连竞争者都没有一个,储君之中也就数她的地位最稳当了……至少看起来。
但极少有人知道,这样一位注定了的君王,十二岁就被送上战场的少年将军,在排兵布阵、谋划韬略上一窍不通。
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东陵绯想,这是我们的秘密。
但其实没有什么可开心的。
平宁五年,孝文皇后暴毙,东宫中一番凄风苦雨的景象,那时的小青燃还不像如今这样懂得克制情绪,平日里但凡想起来就忍不住痛哭一场,有时甚至从梦中哭醒。
可怜的孩子,偏偏父亲丝毫不体谅。传言中的伉俪情深没在幼女身上有半分折射,盛帝似乎对她的悲伤极为不喜,事情发生后从未召她入宫,只派人往东宫中堆了小山一般的金银玉器以示宽慰。
民间已为此编织了许许多多绮梦一般的故事,说他们少年相识,结发夫妻,唯一的女儿被捧得如珠似宝,重重宫门遮掩之后的天子,悲痛的形销骨立、悼心失图。
听起来是好一番深爱。
青燃并不想听到这些故事,偏偏下面某个官员还自作聪明的将这些话本送过来,以为能凭着宣扬帝后爱情而在小太子手中讨得些好处,让她在悲伤外更添了一层恼怒。
只是平宁五年的小姑娘,悲伤于这明明白白的做戏,悲伤于夫妻情分竟可视若无物——还不知道大成二十四年所燃的两支红烛,其实是骗局的硝烟;晴明湖彻骨霜雪,做了真正绮梦的一块砖瓦。
东宫中小太子还轻声呜咽,云暮将军府的师长已踏上了启程的路,她将要满六岁,是普通人家幼儿习字的年纪,可以开始教习兵法了。
“好了好了,路将军要到了,总不能教习的时候哭鼻子吧。”唐未拿着被雕成小兔子的糖在青燃面前晃晃,拿着白色的小绢帕拭去泪水:“卫苏街那家的兔子糖,有甜甜的糖就不要哭了哟。”
青燃在年幼的孩童中已经算的极为聪慧,在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唐未眼中却仍然只是个幼稚的小孩子,好像是一对年龄相差悬殊的姐妹。
太过于早慧了,或许更加的容易夭折。
青燃自己也知道不能再闹脾气了,一边抽噎着一边任凭侍女收拾自己,不多时,看见唐未拿了个小灯笼进来,不解的问:“一直挂在那里不就很好吗?”
“不需要了呀,这是去年的灯笼。”唐未将它在桌上,抖抖衣领上附着的雪屑:“今年我们换新的、更好看的。”
“不需要就不能留下了吗?”青燃没被更好看的灯笼吸引了注意,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模样。
“到了不被需要的时候就该离开了吧,不被需要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留下也会很寂寞。”唐未为自己如此认真的回答而感到有点好笑,又补了一句:“不过这只是个灯笼,它大概是无所谓的。”
“唔…”青燃少见的认真思索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学那些东西,姐姐带我去见路将军吧。”
不明白妹妹的想法怎么跳跃的如此之快,待唐未反应过来,青燃已经快速的脱掉了刚刚穿好的外裳,又将自己埋进了锦被之中。
“……”唐未无奈的扯了扯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黑发:“姐姐可不是你逃学的工具。”
“你去就好了嘛,回来之后再讲给我听。”她奋力从被中探出脑袋,迅速的补上解决办法:“姐姐和我身量相似,只要易容就好。”
“可不是哦,看看我发色比你浅了多少,这又不好轻易掩盖,哪是随便就能骗过去的。”
“没关系的,路将军还没有见过我,即使不易容也可以。”
这个方法有显而易见的缺漏,但大约是被青燃可怜兮兮的眼神打动了,唐未在被磨了半天之后竟然鬼迷心窍的答应了下来。
路将军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经验是一等一的,又是第一次做教习老师,难免有点激动。讲起来滔滔不绝,一直到天已黑尽了才告辞离开。
也亏得是聪慧的不似常人的唐未,五六个时辰下来仍目光灼然毫无睡意,分明是第一次接触,竟然就融会贯通的应和起路将军。
青燃搬了个小椅子在屏风后偷偷的观望,得意的对站在一旁的忆时小声的说:“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翘着小嘴,模样很是郑重。
忆时比她年长许多,身量高上不少,只听得小姑娘语气中的欢喜,看不见她眼中碎碎星光。
在未来的岁月中,这些光芒将渐次暗淡,此生不会再亮起。
“你真是越来越会耍花招了。”唐未本想狠狠敲敲青燃的额头,手在空中顿了半天还是舍不得,只好戳了戳她白嫩的脸颊:“我给你讲可要好好听。”
青燃信誓旦旦的点点头,乱七八糟的发了一堆誓,等到唐未转身,吐吐舌头拿了一支兔子糖来吃,倒像是很有诚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