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这样做的,对不对?”东陵绯坐在马车的榻旁,喃喃的:“叔父也危险的很,与他闹成这样会有点麻烦,还好你不在,否则又要说我思虑不周。”
东陵绯拔下头上的银钗,小心的插在唐未发间:“这是母后落下的,你若遇见她,替我还了。”她不好意思的笑:“本来要还的,可是丧礼上他们派人跟着我,实在找不到机会,一拖就是这些年。”
“今日是我冲动了,可是啊,”东陵绯望向窗外,眼中有雾气:“我演了太久的戏,忍了太久了,你们都离开,没人管着我,实在难以克制。”
她咬着嘴唇,又有点委屈:“你就忍心抛下我。”
让我负担着所有的责任、罪恶、痛苦,孑然一身,在这肮脏浊世行走不停。
你怎么忍心。
小姑娘扯来那人的衣角打结玩,委屈得小鼻子都皱着,又笑:“虽说这事怪不得你,可我是妹妹,妹妹是可以无理取闹的。”
青燃偏头看着长睡不醒的姐姐,笑容温柔:“母后说你是天定的化劫之人,我看不像,你呀,分明是来历劫的。”
有明朗天光自窗外洒落,照在脸上,很热很烫,她仰起头去看,泪水亮莹莹的挂在眼角:“我就是你的劫数。”
今年似乎格外冷些,寒风如刀,稍稍呼吸都有刺痛感,使人错觉风中飘满了细碎的冰碴子,这些小东西伺机进入肺腑,一心要留下些隐秘的伤痕来强调自己的存在。
小阳春里再生的桃李已凋尽了,就连始元节这样的盛事也未为此地带来多少暖意。
毕竟是墓地。
东陵绯将唐未放入棺木中,正准备亲手填土,猛然对上唐未紧闭的眼,腿一颤,软的站不住,尺青连忙上前扶住她:“殿下歇歇吧,这些事我们来做也是一样的。”
东陵绯没有说话,只是略微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些距离来,尺青松了一口气,连忙开始招呼跟随的仆从。
季新念到底不放心,在东陵绯旁边站着,生怕她出事,她看着棺木中唐未如昔的容颜,叹了口气:“唐姐姐一言一行,回想起来仍觉得宛如昨日,像是并未过去多久。”
“已经很久了。”东陵绯摇头说道,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撕裂热辣的疼,她反反复复的,认真的下这一个结论,像是要说服什么人:“很久了,就算近在眼前也已经很久了…”
过去的早过去了,失去的早失去了,回不来。
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一切都打点妥当,东陵绯望着冰冷的白玉,舍不得走,遣散了下人,一个人坐在坟前,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感到手臂有些酸痛,轻轻的捏了捏,一下子握上腕间的素银镯子,低下头愣愣的看着,这个镯子,熔来化去戴了十三年,已这样细了。
都过了十三年了。
……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长公主恭诚有度,怀高世之德…帝嘉之……太子……封昭襄…”
考虑到小太子三岁稚龄,仪典删了又删,最后只简简单单花了半个时辰,即使如此,拜谢帝后的礼节仍不可废,东陵绯恭恭敬敬的见了盛帝又离开,待到皇后宫中,便笑如一只小兔子,钻进皇后怀中不肯出来。
皇后刮刮她的小鼻子,笑道:“都做了太子了,怎么还是这般不稳重。”
青燃顽皮的吐吐舌头,东张西望的找礼物,看起来兴奋的很。
皇后忍不住笑,从桌上拿起一个绣花荷包:“你这丫头就顾着惦记礼物了,那些金银珠宝,娘亲让人送到东宫去了,唯有一样是要当面予你的。”
东陵绯好奇的去瞧,皇后从荷包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银镯子来,举到她面前晃了晃:“这是娘亲幼时佩戴之物,请高僧祝祷过的,青燃乖乖戴着,可保平安。”
她便乖乖戴着,一戴十三年,半点不敢取。
册封是平宁五年的事情。
便是那一年。
东陵绯沉默的摩挲着镯子,忍不住想,平宁五年的冬天比如今还要凉,她该多冷呀。
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平宁五年冬十一月,后夜坠晴明湖,染风寒而亡,东宫大恸,病笃,缠绵榻间三月方愈。后恭顺持重,以孝著称,性淳温良,赐号孝文。
晴明湖那么浅,全是冰,该多冷呀。
“皇后娘娘,昭襄到底是本宫的女儿,不是你的,即便你养了她这些年,血脉也不会变。”
“既是长公主自己的孩子,为何要杀?”
“本宫身上掉下的肉,自然该本宫做主,要什么理由。”
一身血红蟒袍的女子闲懒的靠在湖畔的树干上,连眼也不屑抬,皇后紧紧抱着手中的幼童,全身紧绷。
她带着孩子外出游赏,并未带多少护卫,在对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那艳极的女人嘲讽的看着她:“若不是为了这块肉,本宫不会失去良人,你不会眼见着自己的孩子死去,你与本宫,该是一路人才对。”
“罢了,本宫也没多少闲心耗在你身上,动手吧。”她漫不经心的吩咐着,仿佛下令杀死的是个不相干的旁人,并不是自己的骨肉。
周围的黑衣杀手一步步紧逼,眼看着是避无可避了,皇后咬咬牙,抬手将怀中的小女儿抛出:“带着太子走!”
一个暗卫应声接住东陵绯,向帝宫掠去,小太子凄然的望着,只见皇后一身凤袍在风中猎猎舞动,渐行渐远,再无踪迹。
第二日,便得到了皇后溺水亡于晴明湖的消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在这人间走过一场,并没受到格外的礼遇,如今再要证明这个人曾存在过,就只有靠史书里工整细巧却真假参半的些许字句了。
就好像她已经被彻底忘记了,剩下的只是孝文皇后的一座陵冢。
但东陵绯记得,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三个冰冷的字背后,有一个叫做祝敛清的女子,是曾真实活过的,是待她千好万好的娘亲。
祝敛清为了这个孩子一日一日的蹉跎在盛宁宫中,放弃了报仇,放弃了逃脱的机会,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纵然这个孩子是她失去自己骨肉的一半根源。
她也仍然如此做了。
东陵绯仰头朝向天幕,仿佛只要这样,眼中的泪水就不会流下。
东陵绯想起季新念曾经问过,若是能回到过去会怎么做,那时她说,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当真毫无意义,那一份自私丑恶的爱意,不是尚未出生的东陵绯能阻碍的,重来也无用。
那才是祸根。
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已为她铺好这一条没有分支、不可更改的痛苦之路了。
她只有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