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2月的时候,律师告诉我,一审开庭定在了次年的3月。
我已经在准备出国的事情了。
守业不希望我去听审,他让律师告诉我,最好我能忘掉这些事,然后重新开始。我听了这话,连勉强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
想起与他之间甚至连深谈都不曾有过,就觉得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太过不值得。我的过去,我的感情,他全然一无所知,却情愿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他迷恋的,不过是他记忆中的我,只是堆积了这么些年,索性把全部的感情一股脑地给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遇上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高家的律师来找过我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去他的律师楼办遗产交接的手续。这个靠自己一手打拼才混到如今地位的中年男子,显然对我的不劳而获非常嫉恨。他跟随高如是多年,为他解决过很多棘手的问题,可眼下他大概觉得高如是生前没能解决我,是他最大的失误。
我一夜之间,拥有了太多。只是比起我失去的,要想高兴实在太艰难。
我没有当慈善家的兴趣,所以不会把遗产捐给什么基金会。虽然我未出力,但这钱对我而言,是沈守业用命替我换来的——当然,他或许不喜欢我这么比喻他的付出。
高太太处理完这边的事,便带着孩子去了美国。公司股份分割,她需要当家做主,再不是曾经招呼几个妇人一起喝茶度日的闲人。
一切似乎已到尘埃落定之时。
我只想在家陪伴老父与妹妹们一段时日,因我心里清楚,此番到了海外,没个三五年我大概是不会回来的。
我爸整日里变着花样的做饭,他心有不忍,但嘴上却什么都不说,看我筹备出国的事,也只是沉默地帮我去买些会用到的东西,整理行李。
家里的报纸都被他收起来,电视也很久没开过。
我知道他是怕我看见新闻里提及那件案子的时候,会难过。
要离开前的一周,有人来找我。
老爸去开的门,因为不认识,所以一时两人只是站在门口说话。我当时正在厨房里炒菜,隐约听见“孟永勋”三个字,手里的锅铲差点滑掉。
我走过去看,门外站着的不是他,是乐冬。
“她说她是孟永勋的未婚妻。”
我对我爸点了下头,“我知道。”随即推了推爸的肩膀,“你刚刚不是说要下楼取包裹吗?还不去?”
我爸露出恍然的表情,顾不得换鞋,匆匆地走开了。
我和乐冬在客厅里坐下。那时正是中午,妹妹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不在家。
乐冬坐下来,说得头一句话便是,“我找了你很久。”
我笑了笑,知道她可能去了以前的公寓,“我搬回来有一阵子了。”
“守业的事,我才知道。”她轻声说道,“我昨天才从国外回来,这几个月都在医院里。”
“嗯。”
“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念念,”她轻声地叫我的名字,“永勋……永勋他出了些事。”
我抬眼看她。
“上次我来找你,你告诉我说你要和守业结婚,回去的时候,我给永勋打了电话……”她顿了下,像是喉咙里卡了一块生铁,“他开车去找你,在路上出了车祸。”
我怔住。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记忆像翻书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我几乎冲口而出,“不可能的,那天晚上他还有打给我。”
“是,我知道。”乐冬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他手机里拨出去的最后一个号码就是你的,可是那时候已经出车祸了。他的车子被超载的大货车压住,整个车顶都塌了……”
“送到医院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血,内脏被挤压到,头也被撞得很厉害……”
我打断她的话,“他还活着吗?”
“嗯。活着。”
我突然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
她继续说下去,“他一直昏迷着。医生说他的脑子是清楚的,也有感觉,只是身体……身体动不了了。”
她哭了。
“他在医院里躺了大半个月,一直都没什么反应。所以我和伯母带他去了国外的医院,那边的医疗条件会好一些……”
我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别说了。”
她愣住。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你……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摇摇头。
她惊诧地瞪着我。
“难道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是不愿意去见见他吗?”
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去。
“见了又能怎么样?”心里像有小刀在一下下的划,想见他的冲动远远超过了我的理智,可我还是坚持着。
“你难道都不担心他的生死吗?”
“你刚刚说了,他还活着。”
“可他现在生不如死!”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带着不可置信的怒气。
我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冰冷至极。
“那是你的事,你该决定是陪着他,还是离开他。”
她沉默了。
隔了好半响,我听见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在她拉开门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着她。
她停下脚步,突然说,“纪念念,你根本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你爱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我默然不语。
“你和伯母之间的事,我都知道。”她冷笑地看着我,“你或许爱过孟永勋,不过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你大概也恨过他吧?比起伯母来,你应该会更恨他才是,你觉得你所有的不幸和悲惨遭遇,都是因为你爱他,如果没有他,你不会受到那些伤害。”
“你真可悲。”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的手指微微的颤抖着,连同我的心也跟着一起颤抖着。她看穿了我心里最隐秘的丑恶。我总说我想要单纯的关系,可有哪一桩感情,是可以泾渭分明,又刻骨铭心的?
能令人念念不忘的,从来都是爱恨交加的。
卑贱的把所有残忍的部分都藏在心里,却不知,它如毒蛇猛兽般把我心里最后的那点点温情都吞了个精光。
如我这样的人,太过贪婪,却又吝于付出。
我是感情的逃兵,从来不勇敢,从来只会丢盔卸甲的逃。
孟永勋给过我机会,是我自己舍不了,放不下,白白让那机会成了一块疮疤。
到了如今,再回头与他谈什么深爱,已是枉然。
我宁愿如沈守业一样,用我的方式去爱他,去记住他。为这份不能相守的遗憾,或许我对他的感情,会更长久一些。
在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早上,我拖着行李箱,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很热情,“小姐,是去机场吗?”
我把手里的地址递给他,“麻烦你,先到这个地方。”
那是乐冬之前给我的地址,我看了一次,就记在心里了。
车上了三环,走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小区外停下来。我叮嘱司机在原地等我一会儿。
我进了电梯,按照那地址到了那一层的十五楼。
我找到门牌号,迟疑了那么几秒,还是摸出钥匙来,试探地伸进锁孔里,转动了两圈。
推门进去,站在玄关的位置,往里面张望。
只一秒,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这屋子里的陈设,和那间我们租了三个月的老屋子一模一样。我能想象得到他为了找到这些陈旧的家具,费了多大的功夫。
一切,都像是重叠的照片,一张张地在我面前翻过。
隔着几千公里,他把我们的家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里。
我慢慢地走进去。
餐桌的花瓶底下,压着一张小纸片。
我拿起来看。是孟永勋的字迹。
“念念,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切,我想你会放下心结,和我重新开始的。这是我们家,虽然晚了十年,可我心里的那个家,一直都有你在。”
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那纸片上,字迹沾了泪水,渐渐有些模糊起来。我有些慌了神,拼命地想要用手指沾掉水痕,又怕会糊掉那些字。
我内心长久以来的空白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我的恐惧,我的失落,如跌落在地上的瓷盘,碎了一地。
我曾经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付出也不敢奢求,我怕我用慢慢的希望,换回体无完肤的背叛和伤害。
我怕被伤害,所以宁愿为了保护自己不惜伤害别人。
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