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高如是死了。氰化钾中毒,送往医院的途中,猝死。
那是一场荼縻的晚宴,也是沈守业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当他被人猛地拉开,摔到地上去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地的碎玻璃渣和瘫软在地,目光呆滞的高太太。躺在她身边的高如是全身痉挛,瞪大了眼睛。他的手高高地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却终于颤巍巍地垂了下去。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起来往外跑走。
高太太怔怔地跌坐在地上,如一滩烂泥。
之后是一片混乱。
像是记忆的断层。
直到隔天清晨,我被沈家的律师从派出所带出来。冷风吹在我脸上,凛冽残酷,像是藏了刀片,触摸变成了划痕。
我张口说话,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全然是哑的。
“他……怎么样了?”
律师不知我问的是谁。
“你是说沈先生吗?他……他承认是他在酒里下了毒。”
“不是。”
“高先生……昨天死了。”
我突然明白昨天沈守业脸上浮起的那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来。颓然地上车,司机开车往回走。等车上了高架桥,我慢慢回过神来。
“这是要去哪儿?”
司机说,“回你和沈先生的新房。”
我怔住,心揪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在那住所里待了下来。外面的一切像是被屏障隔开了似的,我每天闷在家里,只是睡,不知醒的睡。
沈太太来过几次。她像是疯了似的抓着我拼命地摇晃,哭得声嘶力竭。她不同于高太太,对这个女人来说,她的世界已然崩溃,而我便是唯一的罪魁祸首。她说了什么我都听不分明,自打从派出所回来的那天起,我的反应就有些迟钝,听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墙壁。
我安静地忍受着她的嘶吼和拍打,浑身上下像是都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觉了。
这桩案子成了这个城市最大的新闻。
打开电视,几乎每天都有新闻的最新报道。
沈守业承认所有的罪行,他坚持称他行凶的动机只是因为高如是在几年前的一桩商业合并案上运用了非正当的手段,致使他家的工厂遭受重创。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连我都不认为这会构成他行凶杀人的理由和动机。
可他供认不讳,丝毫不为自己求情。
我想去见他,但律师告诉我,因为案件还在审查的过程中,所以不太方便。我只能委托那位律师带一些衣物给他,或是从律师那里打听一些案件的进展。
我只见过沈守业的父亲一次。在看守所外面。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并没有出席,据说当时在海外筹备分公司,无暇顾及此事。
我们从不同的车上下来,隔着一段距离。那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穿着宽松的唐装,瘦骨嶙峋,手里是一柄古朴的拐杖。律师走过去与他交谈,他们或许有提及我,因为我看到他向这边瞟了一眼,但并没有与我交谈的意思,他只停留了一会儿,便重新坐回车里去了。
他比我想象得还要不在意他的儿子。
我和高太太再见面,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
她穿着一身黑衣,出现在我的新家的门口。在她身后,是那位曾经跟随着高如是的身材高挑的秘书。
她看起来十分平静,像是从巨大的惊吓中缓了过来,于是整个人陷入到一种虚无的境界中。
她向我走近。
“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心里有那么一秒钟是想拒绝她的,因为我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可碍于礼貌,或不如说对死者的最后的尊重,我允许她们进来。
在沙发边坐定,她抬眼看着我。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收场。”她语调平静。
“我也没想到。”
“昨天才下葬。”她说,“本来想打电话问问你,不过我想你大概不想再看见他了。”
我默然。生时,或许有的憎恶,在这个人死后,也消失殆尽。
她说,“过阵子我会和孩子们去国外生活,以后大概都不会回来了。”
“嗯。”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位秘书。那位一直保持缄默的小姐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来放在我面前。
高太太说,“他先前立的遗嘱里,有注明会把一半的家产分给你,过阵子律师会来跟你办一些手续。”
我心里一阵阵的发凉,手指蜷缩着。
“我不能接受这个。”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说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觉得尴尬。”她把文件夹递给我,“你不打开看看么?”
我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内心的恐惧如夜幕般笼罩着我的全身。
她苦笑了下,没再勉强,仍是搁在了桌上。
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在那一刻,突然觉得我们身上有相似的地方,也许多年后,我的背影就是这般摸样。
我开始整晚整晚的失眠。时常天亮了才睡下,却又很快在噩梦中惊醒。醒来会记不得梦里的情景,只觉浑身汗湿,手脚麻木。
我爸来看了我几次。每次来都是叹息声不断。我怕他为我担心,只好答应先搬回家去住一阵子。
但即便是回了家,失眠的状况也没有半点好转。我时常成夜成夜地坐在客厅里喝酒,有时我爸看不下去,会过来陪着我坐一会儿,什么也不说——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是徒劳,我根本听不进去。
妹妹们偶尔闹着要带我出去唱歌或是逛街,我拗不过,会陪着去几次。可每每看到我在街上发呆,或是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她们反而更担心起来。倒宁愿我留在家里,至少我爸时时刻刻能看着我。
这样子熬过了一个月,沈守业的律师打电话给我,说是托了关系,可以让我见他一面了。
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起床,我失魂落魄地听他说完话,挂断电话就木然地往出走。冉冉惊得一把拉住我。
“大姐,你换身衣服再出去啊。”
我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
等我出门到时候,老爸非得让冉冉跟着我,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在路上出了纰漏。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见到他时该说些什么,脑袋里千头万绪,突然理不出个究竟来。我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手脚发麻,稍稍一握拳,手心里全是****的汗水。
终是见到了。
他看起来苍白了许多,更消瘦了,倒有些像他父亲的样子。眼睛里满是血丝,只是看见我的时候,才透出一些微微的光亮来。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就好。”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他想伸手帮我擦,才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镣铐,于是悻悻地垂下了肩。
“为什么那么傻?”
他淡然地笑了。
“不知道,那时候脑子里一团乱,就只是想要保护你。”
“你怎么这么傻……”我只能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眼泪滴在手背上,是温热的,就像他那天用手捂着我眼睛时的感觉。
他看着我,犹豫着,好一会儿才说道,“念念,我可不可以求你件事?”
我点点头。
“不要和我离婚。”他慢慢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这样就算我死了,你的名字仍然会以妻子的身份出现在我的墓碑上。”
我想我脸上浮起的笑一定很惨淡,很可悲。
我想我以后都不会这么哭了。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很想努力地看清他的样子,像要将他的脸刻在我心里似的。
他对我微笑着,笑得像以前每次去公司楼下等我时的样子。
“我想你会永远记着我。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即使你不爱我,但你会一直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