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用身上的零钱给高如是打了个电话。那钱还是昨晚买啤酒时候剩下的。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寄生虫。离开了一棵依附的树木,就只能寻找下一棵。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问清我所在的位置,只安顿我去附近的一个酒店等他。我穿着脏球鞋迈进那酒店的时候,心里战战兢兢,可面上却淡然得多。
对前台说明来意,那位衣着得体的服务生马上取了房卡递给我。
“纪小姐,高先生打过电话来,请你安心在这边住下,他明天就能到。”
我要了一打酒,让他们送去我房间。这种时候,不醉就是跟自己过不去。电视机里放着喧嚣的矫情的爱情片,我却喝得越来越郁闷。什么时候睡着的压根不清楚,只知道等天亮了,我就得回到我的茧里去,越缠越紧,直到麻木。
像我这样作死的茧,是化不了蝶的,只能当化石。
睡到隔天下午才昏沉沉地醒过来。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有点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我看见高如是坐在沙发上看书,阳光从他背后洒下来,令他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背光的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他来的太快,可我却不觉得突兀。只是有些诧异他会亲自赶来。我原本以为我对他而言只是闲暇时把玩的器物,不足挂齿。走失了,派些手下人就能将我寻回。
他告诉我,车在外面等着,若我愿意,就一起下楼。我们需要开四个多小时的车,去临近的一座城市搭飞机回去。
我点点头,起来穿鞋子,只是手刚触到鞋带却停了下来。这衣裳、这鞋子都是孟永勋买的。我抽出一根烟来,点燃深吸了一口。像是要把心里最后的那点留恋都吸掉散开似的。
再起身时,心里已是一片荒芜之境。
一路无语。
我始终望着窗户外面,看得累了就靠着车窗睡一会儿。高如是坐在我旁边,用他松软的手握着我的手。
他没有问我丝毫,就像往常心血来潮接我下班似的。仿佛这一个多月的生活,只是我的一场幻梦,现在我醒了,他在身边。
我重又住回到了那套房子里。重又当回我的金丝雀。有些东西看似没变,又好像完全变了。我换了新手机,拨号码回家的时候,我爸接的。劈头盖脸就问我,是不是跟孟永勋和好了?
没有。
“没有?”老爸的声调足足拖延了一分钟,“那他怎么打电话说和你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往把话题往妹妹身上扯,还好我爸对话题的连贯性一向不擅长,也缺乏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求知精神。
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下。
回来的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回公司上班。才进去,前台的姑娘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告诉我,最近来找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一个姓沈的,几乎每天都到。
这姑娘新来,且不热衷八卦,所以尚属职场嫩人。我听她说完,就知道是沈守业。我认识的姓沈的人屈指可数。
我考虑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可等坐回位子时,忙了点别的事,就把这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快下班的时候,高如是突然来公司了。我有些许的紧张和慌张。他先朝我们老板的办公室走去,没一会儿就见两人笑哈哈地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径直朝我而来。
老板说,“念念,你不是等会还要跟高总去酒会呢么?还不赶紧出发?”
我怔住,什么酒会。
高如是温和地笑着,走过来拿起我的外套和围巾,说,“我们公司晚上有个周年酒会,我昨天在电话里同你讲过的,你忘了?”
我昨天晚上的确接过他的电话,但我是接了就放在桌子边上,任它自生自灭去,压根没管他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挂断的。
没奈何,只好起身和他一起往出走。老板还在后头搓着手,冲我悄声叮嘱,“多跟高总接触接触,他们公司放个小虾米,都够我们吃一年的。”
我不禁冷笑,看来我有必要找个机会让这老头明白,他想拉皮条还不够资格。
等到了酒店,高如是就被叫走了。他的秘书带着我进了旁边的一间休息室,把准备好的礼服和鞋子交给我,示意我换上。他的这位秘书不苟言笑,女人中算身材高挑,长相却有点男性化,五官硬邦邦,线条太过硬朗。
那件暗红色的礼服是他一贯会喜欢的风格,若不是我瘦弱,又不够白皙,长裙垂曳,倒有几分石膏女神的味道。
隔了一会儿,外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秘书开门看了看,回头对我说,“纪小姐,差不多了,可以出去了。”
应该说,托高如是的福,如我这样的穷鬼,居然能上大雅之堂。这样的宴会,凭我自己怕是再熬个二十年也未必能有幸参加。
灯光变暗,只留白光照亮前面的台子。高如是走上台去,说了一番得体的话。他的事业做得很大,各行各业都有涉猎,先前我们公司做的采访不过是揭开冰山一角罢了。他在台上意气风发,我在台下却像跳梁小丑。
原本以为他一通话说完,我就可以找个角落藏起来。却未料,他话尾转了个弯,突然说到其他。
有人托着一只托盘上台,站在他身侧。
高如是说,“今天,在这个庆典上,我希望能把我的快乐同一个人分享。”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到我身上来。
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袭来。这或许是头一次,我觉得被人瞩目是件尴尬的事。
他从台上走了下来。灯光跟着他,就像他的影子似的。
我很想逃开,可事实上,我站着一动不动。
他在我面前站定。他身侧的男子将手里的托盘送到前面来。我这才看清,那上面摆着一整套钻饰,华贵甚于他往常送给我的任何一件首饰。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的笑,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为你选的。”他将那钻饰慢慢地戴上我的脖颈。动作缓慢而冗长,像是故意为之的一种刑罚。
不明所以的宾客们,先是被惊吓到的鸦雀无声,随即却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这是一场没有高太太的周年宴。而我,却以如此突兀的方式,彻底被晾晒在众人眼前。
灯光骤亮,音乐声起。
高如是驾轻就熟地牵起我的手,同各路宾客碰杯,斡旋。我像个游魂似的,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直到我看见了站在一起的孟永勋和沈守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