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西五所内住的是当朝各位皇子,朱常洵也在其中。按着年龄排序,朱常洵排在第三。由于母亲是万历宠妃郑贵妃的缘故,自出生之日,朱常洵就享尽人间富贵,受尽世间宠爱,性子难免有些骄纵。可朱常洵心思绝不糊涂,他知道要在父皇面前做个乖巧、伶俐的模样,因此也不敢太过任性。
徐追刚到皇三子朱常洵身边时,教导众位皇子学业的是内阁首辅张四维张大人。这是个古板的老夫子,满口的之乎者也。虽然如此,张四维却颇受万历信任。因此,在立储一事上,他的态度就显得很重要。
在张四维看来,这事儿根本就不应该拿出来讨论。你提起此事就是别有用心,大逆不道。民间的老百姓都知道祖宗家法上写着的就是传嫡不传庶,立长不立幼,更何况帝位。既然当朝孝端皇后早已亡故,那皇长子朱常洛理应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可现状却是由于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不受皇上宠爱,招致朱常洛在宫中所处的地位与身份极其不符,而他本不应受此屈辱。张大人每每念及此事都会为朱常洛感到悲哀,所以张大人要为其做主。天地不可欺、祖制不可违!张四维不仅在课堂上对朱常洛多有照拂,还总在万历面前为其美言,对皇三子朱常洵却是略有微词。
朱常洵当然知道,这个老夫子是在帮着兄长打压自己。可他没办法,总不能跟自己的老师对着干。万一在父皇眼里落下个目无尊长的名声,吃亏的还是他。朱常洵只好继续在张四维面前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私底下却大骂这张老头不识时务。
一段时间后,徐追慢慢摸透了朱常洵的脾性,总是能顺着他的意,把事情办得妥帖恰当。往往朱常洵尚未张口,徐追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使得朱常洵对徐追的信任与日俱增,手边的事都习惯让徐追来办,心里有什么话也喜欢找徐追来讲。主仆二人是越来越默契。
同样徐追心里对张四维也烦得很,这个老头的存在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可眼下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徐追只能时不时地劝慰一下朱常洵,该忍的还得忍。同时,他还会收集一些与众皇子有关的讯息暗中向义父徐锦禀报。应徐锦的要求,徐追会对讯息加以分类,顺带附上自己的分析。例如朱常洛性格敦厚、软弱,遇事瞻前顾后,与其母王恭妃一般懦弱。而朱常洵继承了郑贵妃的聪颖,心高气傲、争强好胜,处处都想压这个“都人子”大哥一头。只要郑贵妃圣宠不衰,朱常洵就有机会去角逐太子之位。
徐锦对徐追的要求极高,一旦发现徐追出了差池,就会严厉地责罚他。虽然被义父责罚,可徐追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愤恨。他知道义父这么做是真心为他好,是让他记得下回别再犯相同的错。毕竟这宫中龙蛇难辨,时刻都需要如履薄冰。“孝莫大于严父。”徐追渐渐将徐锦当成了自己真正的父亲。他觉得孝敬义父最好的方法就是完成义父交代的任务,为其分忧解难,甚至共图大业。因此,他做事愈发用心竭力。
幸好苍天有眼,张四维的父亲恰好在此时殁了。按着张大人一直挂在口中的祖宗家法,他要回去丁忧守孝三年。就这样,张四维被迫离开权力中枢。而接任首辅位置的申时行申大人,比起那个迂腐老头来,就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妙人了。他知道万历独宠郑贵妃,众皇子里也更喜欢皇三子朱常洵。审时度势的申大人,自然是支持万历的想法。他在给众皇子上课时,发觉皇三子朱常洵确实聪明伶俐,一点即通。而皇长子朱常洛的谨小慎微、事事忍让,在申时行大人的眼中就变为了胆怯懦弱。这样的人就连宫中的下人都掌控不了,怎么可能会是未来大明的皇帝?这么一对比,谁适合做储君,申时行心中了然,自然站到郑贵妃及朱常洵一边。
徐追终于等来这个大好时机,没有张四维的庇护,朱常洛还不是任人拿捏。没有靠山的处境,他最是清楚不过。徐追挑唆朱常洵去羞辱朱常洛,申时行大人看在眼里,不但默不作声,有时还有意纵容,使得朱常洛的日子更加艰辛。朱常洛为人忠厚老实,又不善言辞,加上心中对郑贵妃多少也有些畏惧,所以对朱常洵的种种挑衅不敢还击,只是左右躲闪,尽量回避和朱常洵见面。
朱常洵在申时行的悉心教诲下,不但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学业上也有了长足进步。徐追也时常督促朱常洵去翊坤宫,向父皇和母妃请安。朱常洵表现出的安详恭敬、嘘寒问暖都令万历十分满意。面对万历的考核,朱常洵也是信手拈来,对答如流,更让万历喜爱。为此,万历还褒奖了郑贵妃,夸其教子有方,特封其为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看到儿子的表现十分欣喜,她着实夸奖了徐锦的举荐之功。同样徐锦对徐追也是十分满意,这小子不仅让朱常洵在万历面前百样玲珑讨了欢心不说,竟还拉来了一位内阁首辅,这可是意料之外的喜事。
对于徐追来说,这些年日夜陪伴着朱常洵起居进出,他对朱常洵也有了感情。在陪同朱常洵读书时,徐追会不自觉督促朱常洵的功课,就如同儿时教导、监督龙青一般。这令徐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曾经拥有过的,如今却又十分陌生,显得不太真实的年少时光。渐渐地,他忽略了初始的动因,而是真心期盼有朝一日朱常洵能登上太子之位。
在申时行和徐锦等人的授意下,朱常洵努力地为今后的道路做着铺垫。他知道仅仅依靠父皇的偏爱是不够的,他还要争取群臣的支持。只有这样,当父皇想要册立他为太子时,才能水到渠成,不会横生枝节。毕竟老朱家的规矩摆在那里,立长不立幼。想要打破这个规矩,难度着实不小。
朱常洵开始刻意地多与群臣走动,向他们请教国事。还时不时找名头送礼赏赐,在宫外设宴联络感情等。总之,只要有益于他登上太子之位的事情,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着计划稳步进行着,事成只是早晚。
刘坤瑞今年刚满十三,是乾西五所跟在朱常洵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平日里机灵嘴巧,挺讨朱常洵欢心。可这小奴才少不更事,得意之下现了形,和别的太监吹嘘时,不无显摆地说:“乾西头所有什么呀,别看咱们三皇子现在住的是乾西二所,但给太子住的慈庆宫,可是老早帮咱们备着呢。以后咱这二所就是潜龙邸,懂吗你们?往后,你们还指不定怎么巴结我呢!”好死不死,这话被宫内巡防的锦衣卫听到,立即将这消息禀报到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那里。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刘守有不单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更是皇长子朱常洛的岳父。他本就对自家女婿的处境十分担忧,再听到这话更是心急如焚,他急命麾下干将骆思恭暗中查证。没几日,骆思恭就将密报摆在刘守有的面前。皇三子朱常洵不但与内阁首辅申时行大人来往密切,并且同朝中许多大臣都有走动。
看着书案上的密报,刘守有一筹莫展。没错,朱常洵就是在发展自己的党羽,可你能拿他怎么办!就是密奏给皇上也没用,京师里的瞎子都知道皇上专宠郑氏母子,本来就属意立朱常洵为太子,他知道了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可当今世上,还有谁能给皇上施压,让皇上听话呢?思来想去下恐怕也只有生养他的人,毕竟百善孝为先。于是刘守有来到慈宁宫将这个消息禀报给李太后,顺便还替自己的可怜女婿哭诉了一把平日里受的委屈。
皇长子朱常洛的母妃王恭妃,原本就是李太后宫里出来的人。李太后对这母子俩本就抱着几分怜惜,她也颇有些看不惯恃宠而骄的郑皇贵妃。现在得知了这些事后更是大怒,祖宗立的规矩在那儿呢,大家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哪有这么放肆让老三压着老大的道理。刘守有退下后,李太后思量了一整日,直到第二天才命身旁的女官将万历请来慈宁宫。
起初,李太后还耐着性子,细声慢语地和万历说着。可没承想,万历就是不愿意。这下李太后也不客气了,好生教育了万历一通。让他仔细想想祖宗立下的规矩是什么,不要被自己的偏心弄昏了头。
可万历也没想要当下就立太子,他本想把这个事拖一拖,过几年再说。而且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唯唯诺诺的“都人子”,一脸没出息相,根本不像自己的种。现在被李太后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顿说教,万历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母后,您就不要逼儿臣了。”
“哀家怎么逼你了,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当初只是一时糊涂。”
“这哀家知道。”
“王淑蓉只是个宫女,常洛不过是都人之子!”
李太后听到这里,将手里的龙头杖重重地朝地上一捣,指着万历骂道:“他是都人子,那你呢!别忘了,你也是都人之子。她王淑蓉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了?”
跪伏在地上的万历,静静听着母亲的训斥。表面上好似已经顺从不再反驳,可心里早已波涛翻涌。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他管束着朕,这不许那不准的,好不容易张居正死了,您又来!朕想立哪个儿子做太子,难道还得您说了才算!到底谁才是大明的皇帝!
离了慈宁宫,万历即刻命冯保宣众内阁大臣入宫觐见。并且,他刻意将觐见的地点选在了建极殿,这可是只有皇帝在准备册封皇后或太子时才用得上的地方。
等到众位内阁大臣听到旨意,再一看觐见的地点,心想:好嘛,这就来了。
原来,李太后早摸透了她这个儿子的性子,就在她同万历见面的前一天,已经将申时行、王锡爵为首的众内阁大臣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叫到慈宁宫,特意嘱咐他们:“皇上要是任性妄为,提什么立皇三子为太子的话,你们这些老臣可别跟着他瞎胡闹,千万要劝阻,不能在他这里坏了祖宗的规矩。一切要以社稷为重!如果你们顺着皇上性子来,那你们都是罪臣!”
因此当万历在建极殿和众大臣一说要册立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底下人就全乱套了。诸公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万历要三思,千万不可冲动。整个大殿乱糟糟的,全是反对的声音。不但司礼监冯保反对,就连一直支持皇三子的首辅申时行也摇头说不妥。而以次辅王锡爵为首的其他内阁成员反应最为强烈,就差要以头抢地,跪求皇上把话收回去。
总之众人的意思就是:不行!坚决不同意!你想都别想!别说我们了,你的太后亲妈也不同意,就连你们家列祖列宗都不同意!太祖高皇帝曾曰: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就算你下了旨,我们也能把你给驳回来!
君臣在建极殿上吵嚷半天,也没个结果,双方不欢而散。看着万历气鼓鼓地拂袖而去,大臣们也只能叹息着离开。
此后,万历要册封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京师的街头巷尾,众大臣及言官们听闻消息后纷纷上书劝阻。甚至内心支持朱常洵的内阁首辅申时行也在其中,毕竟现在这事儿闹得太大了,他总不能和群臣壁垒分明,所以不得不一起装装样子,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还有其他几位和朱常洵过从甚密,相得无间的大臣,审时度势下也都选择了明哲保身,跟着同僚一起上书。
众臣工上书劝阻的内容,除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立长不立幼”这些老套路,还有连带着将朱常洵的母妃郑皇贵妃一起骂进去的,说她是祸国妖精,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大明的祖例。更有甚者还借机骂万历是昏君庸主,被酒色乱了本性,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看着眼前堆砌奏本里面写的那些鬼话,什么郑皇贵妃是妲己在世,皇上您是非不辨,堪比两汉成帝,迷恋酒色,不理朝政。切莫留下王莽篡汉的祸根!原本就心气不顺的万历勃然大怒。他把这些奏章全扔了出去,命人传来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
刘守有知道皇上火急火燎地找他来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可不来也得来。他忐忑地在殿外等着万历的召见。等刘守有进了殿,就看见满地奏章,而万历正襟危坐在殿上俯视着他。
刘守有忙跪地行礼道:“臣刘守有叩见皇上。”
万历点点头,“看见地上这些奏本了吗?”
刘守有抬头看了看眼前,“臣看见了。”
“写这些奏本的人,全给朕抓起来。”
“万岁爷,这么多人?臣有些担心这些大臣恐怕不服,继而聚众闹事,不知臣该以何名目去拿人?”
万历突然暴怒,大声吼道:“混账,你怕他们闹事,你就不怕朕了吗?还要朕给你想名目,你自己去想,就是编你也得给朕编出来!”
刘守有赶忙低下头,惶恐地说:“臣不敢,臣这就去办。”说完,刘守有伏在地上,捡拾着散落一地的奏章。
看着底下忙碌的刘守有万历稍事冷静了一些后,叹息着说:“罢了,里面骂皇贵妃是妲己的,还有说朕是汉成帝的,就这几个吧。”
刘守有急忙再次叩首道:“臣遵旨。”
随即,过足口舌之瘾骂得最狠的几位大臣被锦衣卫关入诏狱。另外上奏的臣子里被贬官、撤职的也有七八位之多。
万历这才稍稍消了一点心头怒气。
其实这些被惩戒的人里面,还有属于被误伤的。比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虞可裘虞大人,他和朱常洵来往甚是密切,也是皇三子一派的人。但眼看大势如此,他也不敢跟这么多同僚公然作对,没法子就跟着一起上了书。结果把一篇劝谏文写得徜徉恣肆、花团锦簇,洋洋洒洒一长篇,不留神间写得过于投入被万历给记住,不幸躺了枪一同被卸了职。
这场风波闹得这么大,郑皇贵妃和朱常洵眼看着之前的努力不但瞬间灰飞烟灭,而且倒还显得他们母子确实用心不良,落下这不贤的名声,心里又急又气,可又别无他法。朱常洵一怒之下,杖杀了那个多嘴坏事的小太监刘坤瑞。
这事也把徐锦父子的“潜龙”计划击得粉碎,之前的良苦用心变成了一出水中捞月的闹剧。可即便如此,这场风波也仍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