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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湖畔之诗】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

我只愿做一个永远的废主

怀抱三把独弦琴

任内心的黑暗

在江南五千年的颓废和孤独中

长出一身闪光的木耳

《在西湖之畔安顿我的形骸和灵魂(组诗选五)》

涂国文

国家二级作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子夜时雪落无声》《江南书》等,作品见于《文艺报》《文学报》《文汇报》《民族文学》《安徽文学》等。现供职于浙江某高校杂志社。

在西湖之畔安顿我的形骸和灵魂

好了。就在这里

把我的形骸和灵魂安顿——

把我的悲悯和忧伤

安顿在苏小小和冯小青的年华里

我要弹拨西泠桥这根独弦

抵达落花背后的春天

把我的桀骜和放旷

安顿在林和靖的孤山一片云中

那点燃季节的梅的唳叫与鹤的绽放

是我亲爱的姐妹或兄弟

把我履风的跫音和荒凉的前程

安顿在曼殊半是胭脂半泪痕的袈裟中

安顿在弘一大师交集的悲欣里

我要紧随他们风尘仆仆的背影

把我的青铜剑藏入匣中

安顿在岳飞 于谦 张苍水 秋瑾的遗骨旁

让热血将剑锋焐暖

抵御红尘的锈蚀

把我盛大的才华。

安顿在白堤和苏堤

这唐宋的双管适合抒写我的诗篇

甚至也把我春日的慵懒和冬日的沉醉

安顿在李清照和柳永的婉约里

把我复苏的爱情

安顿在白蛇出没的断桥上

把我失落的家园

安顿在满觉陇的一坛桂花酒中……

秋雪庵

秋雪庵。将秋赶走,将芦花和雁赶走

只留下庵,和雪

把乾隆请来,把书生、红狐和老尼姑

一起请来,用一弯冷月,作为请帖

世道有点污浊,我们将目光抬高一尺

不看世道,只看那高高举起的酒杯

帝王、诗人、书生、狐狸和老尼姑

坐在同一缕酒香上荡秋千

今晚的秋雪庵只有溪、月、美酒与雪

没有贵贱、物种和性别

十八醉鬼在庵前的雪地里躺着、滚着

秋雪庵,跌入一场大雪中,被雪淹死

梅家坞

傍着芭蕉

面对流水

摆下一架古琴 请来一位美人弹奏

最好是一位古典女子

穿旗袍的不要

那从开衩处跑出的白光

与绿犯冲

当然 此时

还必须在山前斜挂一道雨帘

薄薄的 透明的

以遮挡不了彼此的心思为宜

接着我们面对面坐下

下一盘千年的棋局

在楚河汉界

玩一把争夺天下的游戏

你为君我为臣 或者我为君你为臣

我们君臣在自己的江山

恣意妄为

一局终了

一曲未终

我们各自捧起手边那册线装的唐宋

摸一把唐时明月的脸

窃一缕宋朝菊花的体香

并且开怀大笑几声

仿佛两个揩油得手的色狼

之后我们正式进入主题

拎起一只装满清泉的铜壶

搁在红泥小火炉上

然后从各自的胸膛中

掏出早被雾霾薰成上等好炭的肺叶

塞进炉子 生火

一沸时加盐调味

二沸时把春天里的五百户生产的

“诸子百家”新茶

连同功名利禄 一起投入铜壶

三沸时拎起铜壶

飞流直下

江山如画

美人何在

春秋倒流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

我只做了三天君王——

第一天千里莺啼

第二天水光潋滟

第三天暗香浮动

第四天大雪纷飞

我向虚无拱手让出我的江山

我遣散百花妃子

让她们回到水湄 回到山坡

回到美和春天

回到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中去

只带着芍药:我忠贞的王后

开始在宋词中的逃亡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

我不期望分封 更无意复国

我将西湖瘦西湖斫成琵琶

将秦淮河斫成胡琴

将苏堤 白堤杨 公堤三根琴弦

装在这三把乐器上

我只愿做一个永远的废主

怀抱三把独弦琴

任内心的黑暗

在江南五千年的颓废和孤独中

长出一身闪光的木耳

没有谁曾把西湖比作砚台

没有谁曾把西湖比作砚台

昨晚我打西湖边走过

忽然想到了这个比喻

我这么一想

立刻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西湖的墨鼠

裹着一身油亮亮的墨汁

穿过北山街

哧溜一声就蹿上了宝石山

如果西湖是一方砚台

那么新年第一天的阳光就是一张泥金宣纸

宝石山就是一个笔架

而保俶塔则是搁在笔架上的一支笔

把宝石山比作笔架其实是不准确的

它应该是一只笔筒

保俶塔是倒插在这只笔筒里的一支羊毫笔

这支笔在笔筒里插了上千年

落满了白云和钟声

《长镜头(外四首)》

孙昌建

诗人,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反对》《杭州呼吸》等。

长镜头

桥上走过一女子

从清晰到模糊

从亭亭绿莲到娉娉红荷

那时我正好经过岳湖

想在曲院舀一碗水喝

没想到醉了

扑通一声跳入西湖

我一直游到雷峰塔上岸

白素贞也不白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做梦

我所梦的一切

都不能逃过法海的监控

断章

毕竟西湖六月中

一走到湖边

连杨万里都化掉了

到晚上

白堤就是一支棒冰

还没有撸上

舌头就开始舔保俶塔

小犬喘着粗气

乱闻着飘来飘去的柳永

荷花开了

所有的长枪短炮都伸了出来

扑通一声

谁的手机掉进了湖中

上天竺

让一种黄成为老黄

最好的衬托还是茶园

清明时节

雨要一直下到秋天

直到邀桂花来一起喝茶

迎面碰上年轻的尼

加个微信就可聊天了

匆匆赶路的人啊

还有匆匆赶人的落叶

别伤感了,别自拍了

能飞还是飞吧

问题是如何降落下来

飞鸟衔着夕阳

最后停在树枝上面

暴风雪

一个城市温驯已久

如同那个著名的湖泊

人们沉溺于一枝梅花的传说

传说在文澜阁里合上了孤山的月色

呵,暴风雪啊

我想象中的暴风雪

早就掩埋了断桥和昭庆寺

只有雷峰塔还露出一个龟头

是的,他急于要看一眼

保俶啊保俶,在风雪中

会不会酝酿更大的暴风雪

八卦楼

一滴雨从吴山上落下

整个西湖都浪起来了

有大半个杭州都在喝酒

连酒瓶都喝得东倒西歪

一时兴起,撩起衣服的某些部位

吹和被吹,都流出了眼泪

特别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

会让屋顶的猫微微一颤

陶瓷品市场,易碎的夜晚

泥做的男人要烧制多少遍

才可以用来插花和被插

或成为落满灰尘的装饰品

南山以南,隧道复隧道

干了,人到中年的推杯换盏

干了吧,半推半就的年代

代驾再不来,更多的雨

将会从吴山上跳下来

跳下来,是失足的另一种表述

再过一小时,有人洗澡

啪啪啪的,有人跑过御街

她扶着湖边的路灯说“你真坏”

城西的酒吧又打开了一瓶八卦

一只小狗抱着一条裙子

唰的一声,铁闸拉下门的地铁

《武林旧事(组诗)》

柯平

作家、诗人。《人民文学》散文奖、《青年文学》散文奖、《中国作家》诗歌奖获得者。现居浙江湖州。

夜宿新新饭店

保俶山的裸臂上 我看见黄金的戒指

镌刻生命与死亡的秘密

昆虫的巢穴,流水的固体之家

石头中最奇妙的石头 你的

结构 就是诗歌的结构

在众多房间里穿行 我想我只是一名过客

懂得现实的危险有多种形式

地毯的陷阱 它的诱惑将一直延伸到

楼梯拐弯 那里

我们的身影将依次消失。

扔下行李 向天空逃亡

戴桂花头盔的杭州

以哲学中最痛苦的姿势看我

而那时自动电梯已载着我隆隆上升。

与小白去怡口乐自助餐厅

鞋子把我们结合在一起

手套又使我们分离

正午时分 我看见一只鸟

在蔬菜汤里淹死

坦克的轮子,装配在餐车上

售票机纸带跳动

我的全部梦想被无情打出

冰花 双色淇淋 和一杯啤酒

食物的消化过程 与感情正好相反

青铜酒器背面

我考察过先祖的庞大食欲

此刻他们坐在面包圈向我们致意

而自助永远只是一种形式

当夜晚降临 烛光将我们带入梦境

谁都需要一双手 度过艰难的时光

跟饥饿作战

直到蛋汤使我们的身体漂浮起来

杭州学士路、酒后倚窗,度过一个客居中的星期天

我们无法面对自己的心灵

只能面对自己的身影

沿学士路向西 西湖春意盎然

游艇在上面来回穿梭

我看见斗争的结果是铁板漂浮

和平年代充满战争 我们的身体内

也充满了雷区

伸向月光的手

触摸到火焰的面庞

机器关键部位 螺钉已经松动

我们又能依赖什么来度过星期天

和接踵而来的夜晚

靠什么站立

不至倒下

当我想到这些

一架飞机从窗口歪歪斜斜起飞。

回忆杭州的烛光茶座

我真佩服那些会享受的杭州人

他们将桌子置于西湖水面

那通常是些两条腿 三条腿的桌子

插着蜡烛

茶杯上有性感的齿痕

超现实主义的

思想秩序 使他们寄居于水域。

背着氧罐下潜到夜晚的深处

饮身体所需要的水。

隔着湖光山色

讨论生活的偶然性 里程与天日。

他们血液里的秘密主人,

他们的文字

丝绸的服饰

全在微微火光里和谐消融。

这对我的想象力是个残酷的考验。

我没有意识到有一卷书已经

在身边打开。

我只是看着他们,神情激越,

像水手之王

站在生锈的锚上眺望海洋。

在杭州国际大厦顶楼看夜景

白昼去了另一个国度。

桂花的城徽 在丝绸与湖水

的无限绵延中,透出隐秘光亮。

歌声里有寺钟和张小泉剪刀的声音。

落叶正在收拾秋天。

我也向黑暗深处投去我的目光

像被废黜的国王

清点从前的疆土。

这是去年的杭州。

治理整顿的国策 即使在国际大厦

客房部的蓝色床单上,

也留下卓有成效的痕迹。

没有一条街道不汹涌社会主义的浪潮

也没有一双眼睛不留恋雷锋的夕照

我深感落后于时代 和革命的精神。

我,一个浪漫的 守旧的 固执的

想在机械内部中寻找玫瑰零件的人

结束了一次闲眺。水光潋滟

我山色空蒙进入了睡眠。

在杭州街头遇雨

在杭州街头遇雨

在灵隐的大雄宝殿上遇雨

在导游小姐脸上

柳浪的啼莺声中

辨认乾道年间的雨痕

在断桥的花朝月夕遇雨

我机械的手撑不开

许仙的雨伞

我一边躲雨,一边寻古访幽

在风波亭内,在秦桧的东窗下

在苏小小的油壁香车傍

鞋尖踢翻七八个朝代

来到解放路上

我在望湖饭店的门厅下耸肩缩背

发际滴下南宋的雨水

挥也挥不尽,擦也擦不干

《山中喜遇白鹤(外五首)》

许春夏

浙江东阳人。作品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大公报》《星星》《联合报》等报刊发表,《新湖畔诗选》主编,著有诗集、散文集等。

开蒙

初春之夜

山风吞吐出几丝声线

我捋出其中的一缕

是脚步声

这由远而近的

像一支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鲜活,应该还提着露水的灯笼

湿漉漉的心情

有了新一天的通行证

只言片语就泄露了身份

我们交换方言

这些早年的小酒铺

有过喑哑的焦虑,但已经打烊

从自己喜欢的摊子里

倒出的一堆闪亮的歌词

与祝愿有关

正被路灯伸出的一双眼睛

借用,开蒙雾岚

天眼

垂下眼皮

把疲惫的部分翻岀来晒晒暖阳

我开始一粒一粒积攒春光

终至金沙成滩

以前我看世界充满虚无

此刻天眼看我充满可爱

我们和解了一回

竹林之旁,轻歌曼舞

朗诵

祖父在铲除庄稼地杂草时

他说,他听到了

二十里外我在学校里的读书声

我是一阵激动,断定

传递佳音的风

不会就此停留于此

它已拥有让我紧张的张力

我的朗诵不仅来自朗读本身

已经系着家乡的一草一木

懂得天天向星辰致敬

后来,我渐渐感到

我已无需雄才大略

也能够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

我本身已是祖父的一个变体

山中喜遇白鹤

山以无数种理由

拥立白鹤为美神

伫立,不语

我不敢摇动内心

距离有多近

都难有狂喜的触摸

这样的相遇还是第一次

并知道它来自哪里

我挪了几步

想让山风呼它跟我回家

它却翅膀缓缓张开

一个没有倒春寒的胸襟

这个双肩下垂的亲人

没有我想象的那种孤单

这是我的一次胜利感

我们没有相谈甚欢

却也捡到了一根它遗落的羽翎

正好我可以为气喘开个良方

光芒

天上岀现万丈光芒。散步的人

顿觉脸上都有光。闪电不是来制造

骇人听闻,是酝酿着喜剧总动员

我从心里翻出小学时的课本

有一句大白话:

跟着太阳走,这是多么正确的事情

飞絮

许多人认定

这四月的飞絮

是雪的后裔

它的降临

是天在分发忧伤

《灰色西湖(外三首)》

徐飞

男,1975年生,安徽五河人,公开发表诗文若干,著有诗集《城市边缘》《菊乡恋歌》,现在杭州打工。

灰色西湖

细雨的呼吸

在湖面哈出雾气

光线偏暗

不适合拍照

偶有雨点亲吻面颊和相机

邂逅灰色修饰的西湖

我爱上这人生的

水墨境遇

“野外十年”诗歌朗诵会

在纯真年代书吧

做一个倾听者真幸福

朗诵者口中吐露的心语

热情洋溢

有一些诗句飘出窗外

碰触灯光,雨丝,竹影

在宝石山腰

激起绵密的回声

夜宿白乐桥

青芝坞,痛饮至凌晨

困意袭来,醉意难消

桂花香里,酷似一场梦游

出租车载着我们

投宿白乐桥226号

诗酒人生,莫若此夜

像蟋蟀歌歇抿翅

我们在一幅题为《白乐人家》的

山水画中,和衣而眠

9月22日,致王净

与你同行,这一天的快乐

值得用诗歌去珍藏和铭记

青春渐行渐远,一个人的中年

依然需要梦的引领

才能抵达未知的秘境

沪杭高铁,和谐号带着我们

暂时甩掉生活的桎梏

穿越江南秋雨淅沥的心跳

我们和西湖撞了个满怀

嘴里念叨着断桥

分不清白堤与苏堤

分不清东南西北

纯真年代书吧的路标

指引我们向上

宝石山的台阶比竹林挑起的暮色

更陡峭

宝石山的台阶我没有细数

但我感觉它应该长过

我气喘吁吁的余生

《最忆是西湖(组诗)》

达达

本名:詹黎平,男。浙江省作协会员,杭州市作协理事,淳安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著有诗集《生活史》《混世记》《箱子里点灯》等5部。现居浙江淳安。

三潭印月

每次见到三潭印月

都会恍惚

感觉那就是岁月插进西湖的三只拐脚

在莲藕丛里迈不开轻慢的脚步

湖心亭

那年下雪

乘船到小小的湖心亭

雪花落在湖面上变成湖的一部分

落在湖心亭的堆积成雪被

让人沉静的雪

仿佛长有一张张岱的面孔

但我在湖心亭里并没有见到

张岱这个前世好友

苏堤春晓

好多年前我漫步苏堤

曾听到身体里有春笋拔节的声音

那时杨柳依依,轻风拂面

碰到的每个人

脸上都开一朵朴素单纯的野花

苏堤上,到处都是怀揣春天的人们

如今,大多已成为爷爷和奶奶

平湖秋月

在北山这边

在我记忆深处

在岁月的远山巅

平湖秋月始终像一个梦

镶嵌在某个镜框里

令我失语恍惚

坠入生命的初始记忆

断桥残雪

在断桥残雪

我没有看到断桥

也没有找到残雪

没有看见许仙

也没有遭逢白娘子

我的印象中

只有断桥的半月形桥洞

和西湖中的倒影合璧

那一个完整的圆啊

更令人心安

雷峰夕照

几千年了

夕阳就那样堪堪照下来

雷峰塔就那样赳赳立于人世

传说成为一处风景

雷峰塔下人头攒动

我的仰望也是其中一景

南屏晚钟

而钟声悠扬

人生的困惑永恒

南屏山下

我以晚钟养心

柳浪闻莺

那里的鸟很多

鸟声清脆

那里的杨柳很密

柳叶轻扬

那里的姑娘多情

笑语甜蜜

那里的岁月浪漫

我曾沉醉其间

《钱塘江听潮(外四首)》

周小波

杭州人,60后,出版过长篇、中篇小说,偶有诗歌发各大报刊。浙江省作协会员,《星河》诗刊编辑。

还掉荣耀

——在宝石山的摩崖石刻上这样写道:“在天有荣耀归帝,在地有喜悦和平归人。”

翅膀藏在姓氏里,看似硬朗

欲念更加张狂

我知道天空的颜色是黑色的,虚张声势的黑暗

比空还空,所以

我也只在天黑犯病,孤独会目空一切

消息总是旧得褪色,说:

美国向外太空飞了41年的航海家一号

扭头一看,太阳成了一个小针眼

不再普照万物

地球猥琐成了一粒尘埃

所有的大情小事

都锁定在这粒小小的尘埃里,或者折腾或者消亡

总有后悔的事,雨一样纷纷地落下

打湿了翅膀,盘算着

哪怕是飞到珠峰,把肌肉冻僵

可还是在尘埃里,就像在蚕茧里一样

人类只是一堆宇宙文件

把虚无赶走

把翅膀留下

其实,喜悦与和平就是我们的一对翅膀

孤独的黑色十字架,是灵魂不可弥合的刀口

救赎的事还给上天

假设他在,那就把荣耀全部还给他吧!

梧桐

领到了一张通行证

子弹一样的通行证,从童年射来

西泠桥苏小小墓的另一头

是过于方正的杜公馆

北边临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是有心之作,据说是为孟小冬而种

杜先生想留住这凤凰

他话不多,只想做那棵树

往事如梧桐籽一般坐着自己的方舟

梦里那个女子穿着轻衣薄衫

月亮一样飘过

在湖边撩水濯足,像长着翅膀的鱼

唱着京剧的鱼

孩提时我住过公馆二楼西屋

听过窗外雨打梧桐,敲出旧时的回音

这是一个传世的流氓

一个有爱情的流氓

一个会爱国的流氓

嗜茶——记西湖龙井明前茶开采

茶的嫩芽是春天的睫毛

昏睡了一个冬季

该醒了,春风是最软的手拨开了锈损的寒冷

神仙们踩着露珠

把一个个小太阳藏进了绿芽中

有了香,有了前清时格格般的优雅和飘逸

坐在露台上,手指套着青瓷杯环细细品尝

没有禅意

却有大山的空灵、涧水的幽深

茶和酒虽都是水性,却一个沾花一个惹草

一个清风明月

一个腾云驾雾

流动的水和妖艳的火暗相媾合

茶叶被一壶热情得以复活,展开了裙裾

让一场相遇

使味蕾敏感得像处女

舌尖的汁液,顷刻搭配成流动的词

嗜茶人,茶就是他的信仰

有个四月在萧山

四月的阳光像是热烈的小情人

让你躲也不是,抱也不是

桃花飞舞

带走或不带走,她都蝴蝶般跟着

只要有风,便有翅膀

念想中的桃色并不桃色

烫一壶酒,先把身体暖得像初恋

曾是越国的边界

月色擦亮了旧时的山河

城河项链般串起了七座古桥

河水清澈,闲舟散漫

柳叶的秋千还是挂不住岁月的偷渡者

那个自带香气的女人赤裸裸

在光秃秃的尘世里动了胎气

指证那个偷渡客

把一场雨的内容,包括雷鸣闪电

放进了她的身体

她叫春,小名叫谷雨

钱塘江听潮

在江边,矮下来的黑和冷勾结

禁锢了所有的风月

没有三弦、没有小鼓的助兴

吟不出钱王射潮挽大弓的气势

可身后的蛙鸣,存入神秘耳蜗的迷骨路

月是涌潮秘密的情人,女神勾引

江水竖起,唱着进行曲

夸张的自白跌痛了诚实的浪花前赴后继

风竖在刀口上,充当英雄的赝品

把春切成一片片哆嗦的修辞

站在江边,你不说话我不说话,听潮水说

寂寞是一件宽大的睡袍

即使喊出你的名字,里面也空荡荡

冷风翅膀歪斜

乌鸦般飞上了星星闪烁的枝杈

生灵物语,小螃蟹横行快跑

卡在石缝里的影子扭着肥臀,等潮钉进去

《西湖山语(外一首)》

李未

曾用名歌斐,本名李乐平,1980年出生于陕西宝鸡,早年学医,硕士。作品发表于《中西诗歌》《天津诗人》《陕西诗歌》,合著出版《长安风诗歌十人选》,现居杭州。

西湖山语

山脊流动在孤独里

道别的时候

与冬天一样安静

反向隐匿于冰雪

湖水敞开心扉

接纳天空所有心情

写满星斗

和许多嘈杂的人间

古道守望宇宙

树林梳理着风

每片叶子复制诺言

而我们依然无话可说

山林

星光未曾隐去

破屋依然撑开空间

石洞滴水

它未曾看见溪流

树林无语

为大山展开翅膀

几堆篝火

给表情画上标点

暗处石砌的古道

烙满马蹄

高处有光

四处捉拿影子

《纯真年代(外四首)》

童天遥

青年诗人。爱好画画,翻译。著有诗集《小孤山》,翻译长篇童话《绿野仙踪》。信奉勇气,信奉美即道德,信奉爱无等差,信奉万物有灵,信奉自由胜于真理。

再寄太平

登上一座从未登过的桥

此际天色正空蒙

看水

太平

从未见真正太平

桥下水声里也找不见了

如暮

游船 古塔 云霞

可这里毕竟是南方

不在一片国土

最切要的地方

南宋的繁华

还在砖瓦里头停着

此刻多么幸福

小孩踢着一棵树

纯真年代

我想你最好还是

不要爱我

不要爱天上石头一样的风筝

不要爱水里云彩一样的鱼

世上的人儿

走在长长的堤上

多么开心

就和你呆呆地出神

说想要爱时一样

春日

蓝尾巴的雀鸟

停在清晨

湿泥嗒嗒的路上

一行诗句

由它踮一踮脚

带往山林

我并无决心

和一座山告别

一只蓝鸟翅下的风

吹走二〇一六年

寻常的一天

山里的风好大

水声好大

山里的菩萨也大

只有花朵

开得小小的

爬满整个山坡

《坐在西湖的长椅(外三首)》

海地

本名王勤郎。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选刊》等,出版《海地诗集》。

风吹麦浪

在远方,我写过的麦子

那些浪,汹涌地冲击我的心灵

麦芒刺痛我已经衰老的心

低矮的村庄已不再年轻

只有麦浪跳跃着一浪高过一浪

仿佛那些衰老,只是

行将死亡的躯壳

而麦浪在风的鼓舞下涌向天边

今夜,我又一次写下那片田野

一阵阵风,吹来清香

那熟悉的,透着汗味的清香

我走向这,终将铺满大地

汹涌澎湃的麦浪

坐在西湖的长椅

这一路走来,已黄昏了

我们选一张长椅坐下

湖水映照两张岁月的脸

而心犹如这波浪轻扣爱的堤岸

真快啊,已黄昏了

夕阳慢慢滑落在三潭的倒影里

夕阳回家了,哦,回家

而我们还想再坐一会儿

让湖水的波纹轻轻涌上额头

很多的情话,一句句

融化在深沉湖水的波纹里

化成时光积淀深情的絮语

如水的多情而永不枯竭

黄昏的遐思

在黄昏的时候

草地柔软而有弹性

因此,总会在某个下午

我放松领带,在落日中

让自己独享时光

一只蚂蚁爬上我的额头

它沿着我荒凉的沟壑

一步步悠闲地漫步

我默数它爬行的步数

究竟有多少步,才能

走完我人生沧桑的额川

而有时我的眼睛望着天空

看着云朵在一块块地迁移

仿佛那是茫茫涌动的海

我只是海里的一块黑褐色的礁石

《桥西散步记(外二首)》

任轩

1979年生于福建惠安,诗人,大运河文化研究学者。著有诗集《喝到胃痛》《大河无言》等。

桥西散步记

光影暗下去,在石板,在墙缝,

暗下去,暗成梅花、桂花,

暗成绣花鞋、布鞋、细高跟和尖头皮鞋,

暗成棉花糖、冰糖葫芦和麦芽糖。

用来置换的破铜烂铁在某个孩童手里

攒得紧紧,蓝天紧紧攒住白云。

旧报关行和理发店的木板,暗成玻璃,

白炽灯暗成刀、剪、剑和伞扇,雕塑出现,

水滴的球镜中,一个背影在寻找他的故乡。

什么骄傲能接续他的家族脐带?

暗,是最杰出的光明。零散的记忆,

全靠内心的温暖在完整。光影暗下去,

顺拱宸桥台阶而下,暗成启明星,

馄饨和茶,暗成京剧、越剧、小热昏,

暗成一套精确到秒的太极拳或一帖暧昧的中药。

走街串巷的货担和叫卖声暗成河畔书屋,

仓库暗成博物馆。装在珍珠奶茶里的头,

伸出来询问邻座的手机号,这是旅行之乐。

水,滴下来,时间就是石头的反光。

我如往常在这条街上散步。风,

吹着大地,河上机鸣声断断续续。另一端,

纽约时代广场电子大屏幕上,

作为《中国名片》元素

桥西的石头正闪着时代的温暖。

与李白、白居易、苏东坡、但丁在浙江第一码头

没有猿声,没有弹琵琶的姑娘,千堆雪不时还有。

一切看来仍那么旧。那源于旧桥的单相思,

每天仍有人在经验。突如其来之爱,

仿佛烟涛中的信,折磨着临江旅人。

我们从早晨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昔之弃物

已成为时代新宠,还有一些我们未曾见过,

满满的一堆又一堆,在等候过塘。

我们围坐,面对一锅沸腾的水,

没有人不需要借助餐具,祷告只是暂时延缓了

身体中的饿。李白将靴子从长剑上抖下,

“偌大个钱塘江,一剑渡之”。苏东坡环顾一家老小,

又望了望江面,低头不语。

“索性今晚也别走了,老板,加菜!”(白居易)

但丁听不懂这南腔北调的中国话,但他坚信,

他所纠结的,无奈的,李白、白居易、苏东坡

也都面对过,也是我迟早要遇到的。

我们毕生执狂于美,水从高山上下来,

一边融汇一边分裂,女性的服装面料一直在进步,

我们依然如履薄冰,饱受焦虑折磨。

上午开到对岸的船,下午又带回另一拨人货。

一个意念的消失点,亦是另一个意念的起点。

从被拆除的浙江第一码头遗址的早晨,

从修缮中的西兴过塘行和码头,我既是真实的,

又是虚幻的,但曾经,它们都是新的,

在他们写下的那一刻,也在未来许多目光中。

拱宸桥颂

我和它最初的筑造者们拼过一回酒,在桥西

木头酒肆内,座无虚席。我满腹不解:

一堆石头,怎可以如此不讲理——

既向你发出限高令,又允许你的脚

在它们身上踩踏。“悖论往往也是最为严密的逻辑,

方圆百里,这堆石头已然长出自己的广陵散!”

与我较劲的,他也叫任轩,但不写诗

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握大铁锤的姿势,

就是一门高深莫测的艺术。我还在以拼酒的速度

思考他的话。边上戏台转眼就成了电影院。

街道中,人力车上的中国人,

也已变成了外国人,又从外国人变成了中国人。

一群群男女在游行,像河边

那些用来造桥的石头,像一张通行证上

不可缺少的红章。我奔出酒肆,直到昨天

收到他们寄来的传单,上面写着:“天下

有多少驼背的身体,他们用弯曲

支持了自己的祖国。”自此,拱宸桥又多了一面镜子

一块来自福建的石头。

《湖光山色(外四首)》

卢山

1987年生于安徽宿州,青年诗人,诗评家,浙江省作协会员。近年来在《青年作家》《北京文学》《诗歌月刊》《星星》《飞天》等发表作品若干,部分作品入选各类诗歌选本等。印有诗集《三十岁》、评论集《别了,我的抒情少年》等。现居杭州。

湖光山色

(一)

这秋日里湖畔纷纷摇落的叶片

不正是从我们的身体上被剥蚀掉的情欲吗

草木停止生长之处,在水面荡漾的夕阳

再一次接纳了我们永恒的局限性——

暮色里一座日渐深沉的宝石山。

(二)

烈日和雷鸣曾在我的身体上短暂的逗留

像树木和铁塔漫上了宝石山。

这些浮生的行走和劳绩,

我的肤色倒映出夏日的光泽。

喘息的湖畔,盛开着一座虚无主义者的江南。

(三)

终于等到了西湖用这连绵的秋雨

击打着宝石山的脊背。

肌肉劳损和腰椎间盘突出再次光顾一个在夜晚写作的人。

在秋风里日渐松弛的理想主义

也终于从山顶跌落一枚松果。

(四)

夜晚从我的身体上脱落的花瓣

如同从金字塔脱落的黄金碎片。

在连绵的秋雨里逐渐失去一座光芒四射的江山

这忧伤的江南君王,独坐宝石山

夜读《思旧赋》,消沉如一座古旧的铁塔。

(五)

词语的苍白无用之处,我们学习做梦

温习那短暂逗留在爱人唇齿之间的夏日荷风。

秋风疾驰湖山之间,颁布时间的法典。

孤山正襟危坐,在候鸟振翅南飞之前,

紧缩的政策在天空盖上了最后一枚公章。

2018年的雪

下雪的消息像一场娱乐绯闻

登上了办公室的头条

他们伸长脖子向外张望

像窗户上挂着的一串串腊肉和香肠

被皮革大衣切割的脖颈

还残留昨夜的吻痕

隔着厚厚的玻璃看雪

需要一个望远镜吧

热爱雪,却顾忌雪的寒冷

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北风和树林开了一个玩笑

一个急刹车,跌落了几片云朵

雪却被重新推回天空

没捎来只言片语的问候

他们大败而归,重新回到

股市和楼盘的混乱现场

在办公室的关系学里

煮一壶热腾腾的枸杞菊花茶

中央空调榨干了他们身体里的水分

这些陈年干货钻进了手机

在朋友圈里下起了大雪

当雪成为雪时

下雪的时候

我在房间里写几个字

并没有饮酒。美团外卖

消化掉了我青年时代的理想主义

写作和下雪具有同样的意义吗

这些不断膨胀的情欲和胃

开始起义,在这个黄昏

突破了天空的防线

当天空落满白雪时

我应该用写作来呼应这伟大的时辰吗

一生遭逢几场落雪

可以让生命的白更白

是什么力量让树枝折断

提醒我节节败退的脊椎

街道上被大雪覆盖的部分

是否更接近于生活的二维码

楼下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应和这时代之雪

当雪湿润一把老锁

西湖就打开一场旧梦

在雪地艰难行走的人

隔着玻璃轻轻敲门

我从未走进雪

却受制于它的寒冷

春节西湖行

唯有在这个时刻我得以幸运见识西湖的真容

宝石山上的树木和石头密谋一场关于雨水的会议

它们的聆听者一定是西湖里的鸳鸯

做梦让它们疲惫,不如一个仰泳,溅起的波浪

打湿了苏小小出门踏青的裤脚。雪的来信太长

耽误她放风筝的时间。游山玩水的公子

坐高铁回家过年了。也没有关系,要紧的是

孤山被梅花和飞鸟占领了——

自由本来就是枝繁叶茂的样子。

在她制造的盛大的虚无和空旷中

我应该以热泪回应,成为林间一只不知名的昆虫

一片叶子或者一块石头,成为春天的一部分

谢谢这江南的湖山允许我漫步在她的领地

赐予我这如此明亮和辽阔的爱的奖赏

半屏山观潮——致余退、沙之塔

我们登上半屏山观潮

黄昏正在写一首悲壮的抒情诗

大海的韵脚优美跳动 亦如

我们年轻时候的脉搏

那从天边奔涌而来的词语

正以狂暴的力量穿透云层和地平面

即将溅起一片热烈的革命美学

——半屏山后退了吗?

我的兄弟,在三十岁的时候

我们已经上了岸。那么在黑暗降临之前

我们是继续站在这里朗诵

给大海上一堂诗歌课

还是退回山坡上,遥远地观望

这些未被驯服的马群和山峦?

鱼腥味传递着大海的气息

禁渔期的小镇居民忙于收割海藻

将一捆捆潮湿的往事晒干

五月的海滨小城 阳光过于强烈

让我们睁不开眼睛,多像一场青春旧梦

还可以回忆,但已看不清真相

谈论诗歌美学,以及那些江湖情谊

我们时而沉默,一会儿又开始惊奇

指向不远处的一朵浪花 一块礁石

是大海吐出的一块硬骨头吗?

多像我们写作时遭遇的一块石头

需要停下来,和它谈一谈人生

一起喝一场皆大欢喜的酒

我们喘着粗气,试图穿越这一片杂乱的黑石滩

以此更靠近蔚蓝的本质和幽暗的深度

兄弟,把石头、塑料泡沫和三十岁

统统抛给大海吧!再给它戴上

市场经济和诗歌美学的口罩

让它反复咀嚼这个盛大的夏天

当潮水终于退去,黄昏像一只

疲倦而优美的大鸟,安歇在一块礁石上

并允许我们靠近这片光辉的羽毛

那些流向沙滩的顽石会被潮水卷走

也会再一次冲向堤岸

这不就是我们的命运吗?

海水在视线里再一次隐退

也一定在我们的身体上留下一些烙印

这些味道嚼起来还是咸的

就像突如其来的泪水

依然有着年轻时代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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