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磅礴,镇压四野。
这就是叶庭精神世界感受到的压力。以他随和的脾气,遇到了朋友同事间的争执往往都是先退一步,能够求同存异最好。
与这入侵者的矛盾显然虽然避无可避,他还是先尝试着控制着神念与对方沟通:“有借有还,你今日借,要何日还?要抢直说,别来骗我。”
那道残魂笑得更加厉害,气息波动间似有刃风在叶庭的世界里震荡:“小友说得对,和人类呆惯了,难免会学他们那套无用的客气。你这养气草看起来也只有二十年之修行,神智初开,怎么能看得如此敞亮?就算是那玄阶一品的流霞草,刚有神智时也是像个小娃娃般结结巴巴,真是奇哉怪也……哎!你这小鬼,怎么还带偷袭的!”
原来叶庭得了对方的回复,先没听他说什么,而是琢磨起了运用自己意念的方式。之前他“眼”看不见,“耳”听不着,也抓不住自己被掠夺的灵气,但与对方“交谈”,倒是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难道是因为这些举动并没有指定对象?譬如做事,订下一个确定的目标,就比空口谈笼统的规划实在得多。
他顶着压力凝神至自己脚下一寸之地,然后使劲儿“看”了一眼。
一圈冻干皲裂的泥土,还有他扎在土里浅绿色的茎秆。
他看到了!
叶庭忍着狂喜,将隐忍不发的精神力全部运转起来,化为了这漆黑世界里的两只手!
一只手向上坚决地抬起,覆掌在那实质般的压力上牢牢顶住。如此精神相触,他感知到的东西远比被动抗压要多,叶庭隐隐觉得,这道外来魂魄虽然境界高深,但已经在魂飞魄散的边缘,他能嚣张一时,却未必有自己的耐心。
一只手弓起五指,朝着属于自己的本源灵气狠狠地抓了过去!
那道残魂被叶庭陡然发力拽了一个踉跄,恼羞成怒地震荡魂力,这一方养气草的天地里又重新泛起嗡鸣般的威压,他想将灵气全盘吸入,却是和叶庭斗了个平手,只能生生对峙起来。
“好哇,好倔的小子,脑袋也够用。你在养气草里可说得上是一个狠角色。可惜我的真身被故乡镇压,但凡有一道魂魄健全,你已经化作齑粉了!”
叶庭一句话也不再答他,将所有精力集中用在与之抗衡上。这事关生死的较量,两辈子加起来也是头一次。在感官封闭的状态,时间像是被拉成一条漫无止境的直线,数着上面无穷的点一寸寸煎熬。夜里的北风一时更比一时疾厉,在那冷彻心扉的严寒里,叶庭惟有无数次地呼喊着自己的意志:至少我还活着!这一刻死不掉,下一刻也死不掉!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的感官世界里不再是望不到头的漆黑。一层暗红色的噪点浮起,夹杂着灰与青的浮光,还未等叶庭来得及疑惑,磅礴鼎盛的温暖就已经投向了他衰弱的躯壳。
是太阳!
他苦熬良久,终于等来了日出之时!
在这一时刻,无论太清宗的剑修,归海宗的刀客,龙象宗的和尚,叫得上名或叫不上的,只要是大陆修士,都在眺望着地平线上一缕鱼肚白间夹杂的浅浅紫色,这东来紫气,便是人间至阳至正,最利于修道之气。
一轮血月早已隐藏于天际。
在叶庭精神世界里肆虐的残魂懊恼地叹了口气,倏忽之间化为了一个暗红色的光点,融进了养气草的灵气里,让那道生机盎然的浅绿流转之间多了一份危险的红痕。
不再猖狂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鬼顽固得厉害,这灵气不借也罢,暂时给我寄住一阵总行了吧?唉,老得连一株养气草都夺不了魄,被那位大人知道了定要取笑……”
之后无论叶庭怎么叫唤,对方都不再应声,老老实实当起了缩头乌龟。作为一株快要被严寒折磨到玩完的养气草,小叶也没心思再和他较劲,而是贪婪地沐浴着阳光汲取温暖了。
在一番折腾后,他把感官调到了节能模式——模糊远处的视野,只留下光影的轮廓,足够自己知道朝着哪个方向用力展开叶子迎接日光便好,以及一寸之地的声响,以免又有什么突然袭击。
差不多过了两个时辰,叶庭在日光愈发灿烂的滋养中终于缓上了一口气,蔫了的叶子恢复少许光泽,腰杆也挺得直了点。他体内的灵气总数不变,但受了紫气凝练,多少增添了一分细不可查的莹润之色。
突然从极近处传来了布鞋耷拉着地面的摩擦,以及一声更为愁苦的叹气:“唉,种了一大片养气草,就剩下这么一株。这是老天在惩罚我胡清正吧?”
“哈哈哈,这蠢材,我看分明是这贼老天在惩罚小友你!”精神世界里那残魂似乎也因为叶庭灵气的变化活泛了一点,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吐槽起来:
“这大陆之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没入门的多少都知道培养灵植要用春秋和润之温,雨水绵密之泽,日月通灵之气。这三九严寒不给你搭暖棚就算了,连水都至少三天没浇,泥土干裂得兔子都能掉进去,光靠着晒太阳喝西北风?养气草这小玩意,灵植中第一好养,号称死不了。死不了都能给养死,你说他是不是多少带点脑瘫?”
“.……咳。”养气草憋着笑,连两片叶子都抖了抖。
他本来对这差点把自己养死的人还有几分埋怨,听了脑海里的残魂这一顿骂骂咧咧倒缓和了点。毕竟生恩难报,如果对方不种这一片养气草,他的亡魂是否会转生到这方世界也未可知。
转念一想,这神秘残魂之前一口一个人类,却对什么修道灵植也了如指掌的样子。叶庭穿越前好歹看过几本玄幻,估计对方多少有一番独到的来历。
集中起视野投向那声音的来源,他看到了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年男人蹲在自己面前,几缕山羊胡缠在一起,眉脚都愁得垂下来,口中不住地叹着气。
那人腰间别着一根破拂尘,快要烂成布片的单袍挺像那古代老道的装束。他身后却是一间破庙,两三个顶带戒疤的僧人对着一尊佛像默念经文,这怪异的搭配令叶庭有点失语。
“胡道友,你这养气草都死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把这块地还给我们了?多少还要种些瓜豆粮食,好养闲人的嘴。”
一个洒扫庭院的僧人走过来,手中的扫帚直往那穷老道的脚底下划拉。他口中的闲人,想来就是种死养气草的这位。
一番话直说得胡清正面上发烧,一边狼狈地后退让路给人打扫,一边口念着法号赔不是。
“这出家人犯得好口戒,哈哈。不过穷疯了还管什么佛祖道爷,只要能吃饱饭,其他都是放狗屁!”那残魂又发出啧啧啧的感慨声。
话糙理不糙,上辈子也穷过的养气草小叶忍不住摇晃着叶子点了点头。
一阵凉丝丝的触感柔和地洒落在叶脉间,让叶庭突然一激灵。意识到那是什么以后,他的疑惑瞬间化作了狂喜。
水!
那甘甜的清泉水,沿着泥土的裂痕缓缓渗透,让养气草快要没力气抓住土壤的根须都快乐得抽筋了,急切地嘬吮着几天里难得的滋润。
叶庭抬头望去,那洒扫的僧人脚下还蹲着个小和尚,小小一只饿得黑瘦让人生怜,双眸却像星子般幽深。他正抬着两只芦柴棒般的细瘦胳膊举起葫芦瓢,水流潺潺,救了叶庭的命。
小和尚开口,声音有些成年人的沙哑,也有些少年的温和。
“昨夜太冷也太长了,是不是?”
那僧人还以为是和他说话,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语气还是有所缓和:“小师弟此言差矣,昨夜的烟花燃了半宿,看得人心里暖呼呼的,只嫌夜短。”
叶庭却隐隐约约觉得,他在和自己说话。
小和尚一双黑亮眸子对着养气草眨了眨,托着腮若有所思地喃喃:“也是。烟花开得很美,错过真是太可惜了。来人间一趟,还是要多看看风光。”
他这么一说,叶庭又觉得昨晚没来得及看到烟花很遗憾。
识海中那缕残魂突然开口:“这小子有古怪。”
叶庭想了想,对着残魂交流起来:“呃,这位前辈。我想和人类沟通的话,是否应当按照与你沟通的方式来?我想向种下我的道长,还有这位小师父道个谢。”
“大可不必!我们有机缘在身,还会再见的。”
那小和尚突然答了这么一句,站起身来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弄得老道和僧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光头就不用了,邪门得很。”那残魂懒洋洋地开口,似乎对叶庭有求于自己还是有点得意的,回答得倒也爽快。
“你我之间灵体交流还好,与不共一体的生灵说话,至少魂魄之力要达到人类那般才能游刃有余。连我天阶的资质当年修炼开口都用了数月,何况你这刚开灵智的养气草。一两句使使劲说不定能行,毕竟老道种了你,也与你有那小光头说的机缘在。你想和他说话,凝神在他双耳上省力些。”
“多谢,小草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叶庭,还未请教前辈的名字……?”
“姓滕,他们都叫我滕老仙。你可别学人类那套文绉绉的,我教你也是有利可图。”
刚才二人还斗得头破血流,转眼就一幅师徒相洽的模样。叶庭脸皮不薄,倒也不觉得尴尬,能学本事就好。
他运转魂魄之力,紧紧盯着胡清正那对招风耳,两片草叶簌簌摇晃,像是憋着一股狠劲儿。如果能变成人型,叶庭觉得自己肯定已经脸红脖子粗了。
精神全力运转之中,连他的灵气都震荡起来,晃得滕老仙那缕残魂跟着打旋儿!
胡清正还呆呆地望着一片荒草出神,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慢吞吞的,吐字还连不成句子的青年声音:“胡大叔……在嘛?……我,养气草,你脚底下……!借点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