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驰退出宫船顶层的豪华厢房，回身看了一眼房内相谈甚欢的两位州镇节度使。由于朝廷禁止不同州镇的高级官员私下往来，是故父亲以个人名义邀请万州节度使韩挺来到秦淮，父亲也是西军出身，只是军职不高，与江潮没什么接触的机会，但曾经为韩挺做了四年的副将。二人一同经历过崂关之战，有着出生入死的战友之谊。再加上韩挺向来信道，而秦淮多道观，父亲请来敬生观的漱尘道长为韩挺重病的老母求寿符。如此盛邀之下，韩挺自是难以拒绝。
然而方驰并没有向父亲说明想要刺杀万州节度使的计划，只是建议父亲将韩挺请来，宴席相谈间打听一下他对于现今天下形势的态度。毕竟韩挺在江潮手下任职多年，曾经也是西军的高级将领，江潮的心腹亲信，虽然近年来因为政见不和而关系疏远，但韩挺一向重情义，未必不会念旧情，江潮的死可能会让他对现今朝廷的态度有所改变。父亲一向行事谨慎，欲成大事必先掌握充足的情报。
如果韩挺意欲为江潮报仇，那便可以将其拉拢到同一阵营，可谓如虎添翼；如果他想明哲保身、按兵不动，那也算免去后顾之忧；就怕他依旧效忠于朝廷，如果是这般情况的话，父亲恐怕会打消举事的念头，如此一来方驰真不知该如何向湘公交代。
他穿过长廊，来到宫船外侧，凭栏而望，万里船一如既往的灯火繁华，今夜秦淮少见地下起了一场轻雪，清风明月之中洋洋洒洒，落地即化，唯美里平添几分哀伤。这么一想，《亭心雪》里的气氛是不是就应该这样，等明日定要与浩卷生好好参讨一番。
“少爷，您不去陪一陪两位老爷吗？”
突然的声音打乱了方驰修缮《亭心雪》的设想，他不耐烦地回过身，但见一身青衣的场卫领头“寒食”站在柱子后的阴影里，方驰冷冷道：“我做什么轮得着你过问吗？”
“小的自是不敢过问。”寒食盯着方驰，脸上缓缓出现一层鳞片，手指变细变长，指甲尖锐如刀，几如魔爪，“小的只是在为湘公大人传话而已。”
方驰眼睛一眯：“你在威胁我？”
“少爷说笑了。”寒食褪去身上的鳞片，恢复人形，缓缓道，“湘公大人言出必践，根本不需要威胁。”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瓷壶，走了上去：“壶把上有机关，不按是普通的酒，按下就是毒酒，饮者即如今夜的落雪一般融化，不留一丝痕迹。”
“此事非同小可，岂能用这样的把戏？”
“那要怎样？还需从长计议吗？您有这份耐心，湘公大人可不见得有啊！”寒食将酒壶推给方驰，“别忘了湘公可以让你的宫船长盛不衰，也可以在挥手之间将它抹去！”
寒食贴近方驰低声道：“少爷，您别无选择，要么追随湘公成大业绩，要么与这宫船玉石俱焚！”
方驰脸色一变，恨恨地咬牙，接过了酒壶。
寒食笑道：“那小的告退了，等待您为湘公大人带来好消息。”
手里的酒壶微微颤抖，方驰在宫船回廊里徘徊了一阵，几次想往韩挺所在的厢房走去，又都退了回来。他心知这决定一旦做出，便再无法回头，然而湘公的狞笑就如梦魇一般在脑中挥之不去，为了满足对绝世台本的追求，他为虎作伥，也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这些都让他不得不迈出罪恶的脚步。
来到回廊入口，宫船内的戏曲之声渐渐入耳，这个入口左转十余步就是两位节度使所在的厢房。方驰把心一横，拦住一个往来送酒水的小厮，接过他手里木盘，又打发离他开后，将上面的酒壶掉了包，随即换做一脸微笑向厢房走去。
“真要这么做吗？”
背后突然有人低声说话。
方驰一惊，立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个脸孔陌生的小厮站在身后。
“你说什么？”他厉声问。
那小厮微微一笑，转身隐匿在黑暗之中。
方驰心中有鬼，不敢大声张扬，只得悄然追了上去。
小厮停在栏杆外，回过身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方驰呆了一下，将信将疑地道：“你是……叶许卿？”
“方公子还记得我，叶某荣幸之至！”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并无其他意思。”叶许卿道，“只是提醒方公子，前一步，万劫不复；退一步，回头是岸！”
方驰冷笑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公子，你如此热爱曲艺、如此用心经营宫船，为了作出一部好剧亲力亲为、不辞劳苦，曾经同为画船经营者，叶某着实佩服！”叶许卿道，“但你可知是什么守护着你所爱、所用心对待的一切？”
突然被这么一问，方驰一时间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是湘公！也不是你所依靠的权力！更不是可能发生的谋反！”叶许卿坚声道，“守护这一切的恰恰是太平盛世啊！只有天下安定、衣食富足，人们才会去寻找包括曲艺在内的娱乐方式，杂剧文化才有兴盛昌荣的土壤。如果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人人自保尚且不能，谁还会有精力去欣赏艺术？到那时曲艺只会成为悲伤时事的孤调，即使你坐拥天下，但战争的伤痕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平复，文娱的复兴更不知需待何时。这样的未来真值得你如此铤而走险吗？”
方驰脸色一变，叶许卿的话振聋发聩，他眺望万里船的灯火、倾听戏场内优伶的演唱与观众的掌声，那些遥远的过去又纷至沓来。
与其他贵公子不同，方驰向来不喜声色犬马，独爱曲艺。他生性桀骜好动，唯有在看戏时会显得异常安静专注，四岁的他，就能在万里船看上一整晚的戏场，换做别家的孩子早就昏昏欲睡了。眼见一幕幕悲欢离合、倾听一曲曲宛转悠扬；三两人即可做沙场点兵、四五句便道尽世态炎凉；任你如何风花雪月，我只需伶人成双；任你如何逐鹿天下，我只需四方台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
那时，方驰立志成为一代名家。六岁便师从曲艺大家年从龄，八岁登台演出，一时收获赞许无数。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方驰的声音愈发粗犷，嗓子就是优伶的命，没了好的声音再勤奋也没有用，十六岁的方驰意识到这一点，含泪脱下了戏服。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既然不能上台演出，那就去幕后写台本，于是他把自己关在房内，终日冥思苦想、奋笔写作，然而他于此道天赋有限，写了两年依然寂寂无名。十八岁的时候，他看到了同龄的“梨花子”所写的台本，相较之下，唏嘘无比，突然放下了心中执念，烧掉了以前的手稿。
此后他心丧若死，与三两狐朋狗友终日买醉，纸醉金迷。密州节度使方赫不忍看到爱子如此沉沦，便提醒他——“你虽然没有天赋，但是你有权和钱，可以把别人的天赋为你所用！”
父亲的话如醍醐灌顶，方驰幡然醒悟，带着大笔的金钱投入到万里船的商海之中。凭借着父亲的权势与家族的财力，他在万里船中呼风唤雨，大批名家慕名而来、汇聚麾下，而且与许多画舫的东家不同，方驰来到万里船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还自己多年的愿，哪怕是借助别人的力量！因此他比其他东家更用心、更勤奋、也更舍得，几乎事事亲为、句句关心、为了招募一个名家不惜豪掷千金！每每画船开场，方驰就会独坐在高层的厢房里，俯看场内的盛景，那台上的每一句、每一曲都有自己的心血，那台下的每一次掌声喝彩也有自己的一份，那时他心中长久的愿望终于得到些许的满足。他不允许这份珍贵的满足里有任何瑕疵，所以对于剧目质量达到锱铢必较、极尽疯狂的程度，为此甚至会与府内最大的名家浩卷生翻脸！
就这样，不到五年方驰成为了宫船的东家，虽然已经于万里船独占鳌头，但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他深知自己今天的成就有很大程度是依赖权力与金钱，但当艺术达到一定高度后，这两样东西就会失效。那些真正顶尖的名家往往高风亮节，不为强权与金钱所动，比如台本大家“梨花子”、比如自己的师父“年从龄”，他们才华横溢又不屑于宫船的奢华，随手的一件作品或是偶尔的坊间演出，都能吸引大批观众，使得宫船清冷许多。
方驰害怕清冷、害怕无人问津、害怕失去苦心经营的宫船，每每梦到这些，他都会惊醒、一身冷汗。三年前，方驰酒醉落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醒来却身处于宫殿。说实话，方驰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宫殿，但其内装饰精美、空间广大，连方驰这样的贵公子都是生平仅见，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宫殿。更令人惊叹的是，这座宫殿古色古香，藏有各种曲艺服饰、名家台本，甚至还有许多失传已久的孤本！对于方驰来说，这里简直就是梦中的乐园！
宫殿的主人便是湘公，他救了溺水的方驰，并允许他在宫殿里流连多日，尽情览阅那些绝世台本，甚至在离开时，还送给了他一些。
重回人间后，那座宫殿便成了方驰朝思暮想之处，宫殿里的台本也让他垂涎欲滴。于是他答应了湘公的条件，让宫船内的优伶“含鳞而语”。如此宫船内的优伶唱功大增，生意兴隆更胜往常，虽然会使观众患上全身长鳞的怪病，但只要有湘公的鳞粉便可以有效遏制瘟疫的蔓延。而那些重病不治者，则利用父亲的权力收集起来，制成水俑，供奉给湘公。
虽然偶尔会感到罪恶与后怕，但在绝世台本与宫船美好前景的诱惑下，方驰还是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寒崖，直至今日，被人掣肘，却无力反抗。
叶许卿的一席话恰恰解开了方驰一直想不通的疑惑，那就是即使听从湘公的命令谋反起事，也不会为宫船带来好处，战火反而会毁灭它、甚至是整个秦淮，就像当年的江北文城一般。
眼见方驰端着木盘的手微微颤抖，叶许卿知道对方动摇了。他趁热打铁，走上前来向那壶毒酒伸出手。然而背后一阵寒凉，一道黑影俯冲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长剑从天而降，黑影猝不及防，扭转身子，一脚荡开飞剑，整个人如一只夜枭落在宫船的栏杆上。
奉临收回长剑，挡在叶许卿身前，呼吸略微紊乱。虽然准备已久，但黑影那一脚力道十足，奉临为了防止长剑摧折注入了大量灵力，以致气血翻涌不止，一时难以平复。
寒食双脚变成手爪，稳稳抓住栏杆，青色长衣在风雪中猎猎而舞，冷冷道：“方公子，不要听歹人乱语，宫船命运系于你手，你要利害分明才是。”
“方公子！”奉临道，“叶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要看清谁才是妖言惑众！”
“够了！你们这些家伙都给我滚！你们谁我也不信，我只要我的宫船！”
方驰抓起酒壶，一把摔碎。酒壶的毒漏机关滚落在地上，流过其中的酒水皆被毒药所染，将地面腐蚀得坑坑斑斑。
“很好。”寒食鼓了鼓掌，笑道，“我很佩服你的胆量，也希望你能承受它的代价！”
“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先是宫船底部发生猛烈的爆炸，随即向整个万里船蔓延，震耳轰鸣中，火光冲天，惊叫不绝，繁华织锦的曲艺盛世转眼之间变成了炼狱火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