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临儿,救我!”
无尽的旋涡之中,湘公冷笑着将林青衣向黑暗深处拖去,林青衣惊恐地呼喊着,伸出求救的手。
奉临顶着狂风暴雨,逆向奔跑:“师父!师父!”
他拼尽全力向前飞跃,死死抓住了那只手,然而四肢百骇传来钻心的剧痛,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当他回过神时风雨消散,自己身处于断崖之上,耳畔呼啸着巨浪击石之声,而手中紧握的却是那个上古祭司的手。
她戴着银色面具,眼部两弯血月,似笑非笑,也不知此时此刻面具下的脸孔有着怎样的表情。
奉临警惕地收回手,虽然他对于这个祭司已经不像初见时那般恐惧,但猜疑犹在。尤其很忌惮与对方肢体接触,因为上一次接触后自己便失控发疯,用十分残忍的手段杀死了周继安。这件事给奉临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虽然他对周继安恨之入骨,但他不能接受以这种方式处决仇人。而且那件事过后奉临隐隐感觉这个祭司可以控制自己,激发并放大自己心中的暴戾情绪,这会不会就是皇兄所说“日渐嗜血、最终疯魔”呢?
这让奉临郁闷了好些日子,好在有林青衣的疏导,并且祭司在那之后没再兴起什么风浪,一切归于平静。唯有午夜梦回,奉临经常会在这沧海碣石之上与她相遇。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交流,但一来二去也就变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奉临想用缓兵之计先行稳住祭司,待到南疆寻找到上古遗族后再作清算!于是他收敛了自己的敌意,甚至为了安抚对方,还在梦中给她带来恭州、濉河的小吃特产,虽然祭司没有当面吃,但还是收下了奉临的“好意”。当然这些事情,奉临一直以为只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罢了。
这一次奉临重回断崖,分不清是醒是梦,心中糟乱如麻,似乎有非常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但一时又想不清楚。眼见祭司再次触碰到自己,奉临没有压抑情绪的余力,很冷漠地摆脱了她,并且不再理睬,脑中只是极力地回想自己经历的种种。
阴泉渡边,自己被青鳞触手洞穿了五脏六腑,而后拖入江水之中,在意识消失之前,依稀看到师父被那个叫做“湘公”的怪物抓住,而且之前师父似乎叫他“又瞻”?
高又瞻就是湘公吗?自己是死了吗?还有师父,师父她怎样了?!
奉临脑中一乱,疼痛再次袭来。
祭司想要扶起奉临,又被对方推开,这下她似乎有点生气了,素指一抬,用丝丝黑气捆住了他。
“干什么?!”奉临惊道,“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吗?你果然居心叵测!”
祭司不由分说,带着奉临从一条小路转下断崖。行至百余步,风中送来许多细长的紫色花瓣,清香隐隐。穿过两株状如拱门的巨大古树,一片接连天际的紫色花海涌入眼帘。那紫花奉临从未见过,花瓣细长如柳叶,鹅黄花蕊晶莹剔透,从中飘出点点微光,如林间的萤火,漫天飞舞,形成一道道光华流转的绢练,如秋水星汉,向无尽的远方蔓延。奉临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不由地看痴了。
花海之中只有一条细长的小道,祭司带着奉临沿路走去,路的尽头是一座古朴的石屋,花海左右分合围绕,形成一方小院落,院中石桌石椅,还有紫花盘绕的藤架。
祭司径直绕到石屋后面,那里垒起一圈石台,中央是一汪水潭,热气氤氲,水面上漂浮着紫色的花瓣。
祭司走上前来,不慌不忙地开始为奉临宽衣解带。
奉临愣了一下,随即叫了出来:“喂!你干嘛!停下啊!你……你到底是什么时代的人,这么彪悍?你不会生活在母系社会吧?!我叫你住手啊!”
奉临拼命挣扎,一头撞开了祭司,自己也滚落在地。余光所至,他看到自己被解开衣衫后袒露出的胸口,竟然有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其内血肉模糊,依稀可见被搅碎的内脏,虽然如此但却感觉不到疼痛。
这……难道自己死了吗?
是的!自己被青鳞触手洞穿,五脏六腑都被搅碎,怎么有生还的可能,那这里一定是死后的世界了。
祭司俯下身,用手指了指奉临的胸口,又指了指旁边的泉水。奉临隐隐猜到她的意思,是想说这泉水可以治好自己的重伤吗?
见奉临神色放缓,祭司又上前继续为他宽衣,奉临连忙推开她:“我知道了,我自己来!”
祭司听不懂他的话,微微歪着脑袋,似乎不能理解。
奉临叹口气,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指自己,随后把身子后展做了个脱衣服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泉水。
祭司会意地点点头,摊手示意奉临继续。
奉临用力地指了指祭司,又指指那间石屋,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大声道:“你!先!走!”
祭司这下明白了,也不再有什么动作表示,转身离开了。
奉临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由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粗鲁了,毕竟看样子她是想救自己。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祭司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奉临赶紧别过头去,心中暗骂自己哪来这么多妇人之仁,这祭司很可能是寄宿在鬼渊中的剑灵,而鬼渊又是魔族凶兵,怎么说都不应该对其心生怜悯!
他一扫心中万般杂念,见祭司走远后,脱下衣服,慢慢进入泉水之中。
泉水微热,初入时与普通温泉无异,但泡过一阵后便感觉周身舒缓,轻盈似漫步云端。水面上漂浮的紫色花瓣洒出莹莹微光,融入水中,鼻息之间也满是沁人心脾的花香。伤口微微酥麻,却不难受,大脑彻底放空,倦意深深袭来,直欲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奉临醒来,泉水微凉,花瓣也失去了光辉,他发觉自己可能泡了太久,于是匆忙起身,惊奇地发现周身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浅浅的疤痕,百骇舒爽,完全不像受过什么重伤,这泉水当真神奇!
奉临晾干身体,穿上衣服,转至院前。但见一道水气上浮,院中竟然架起一方火堆,火上石锅之中煮着面条。守在火旁的祭司回过身,一见奉临,便示意他坐下,又盛出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奉临没想到这个上古祭司竟然还会煮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肚子还是十分诚实的,闻到面香,咕咕叫了起来。
奉临略显尴尬,他确实太饿了,也顾不了太多,坐下来拿起碗筷便要开吃,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些碗筷竟然是青花秘色瓷的,此等工艺乃是尚朝以后才有的,她一个上古祭司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道她并非远古之人?
一见奉临停下吃饭的动作,坐在对面的祭司似乎十分不解,指了指面条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好像在问奉临是不是不好吃。
奉临这才回过神来,毕竟是人家亲自下厨请自己吃饭,怎么可以三心二意。于是他摒弃心中杂念,认真吃了一口。但觉一股香气自口中散开,细细一品,不正是那紫花的香气?原来这面中加入了紫花香料,口感清香又不失汤面的浑厚,竟然与恭州的芙蓉面有几分神似!
“好吃!”奉临竖起大拇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祭司开心地拍拍手,从面具后面发出一声轻灵的笑声。
奉临吃光了石锅里的面,肚子微涨,祭司收起碗筷后示意他进入石屋。随着对这片奇异之地的深入,奉临愈发好奇此处的渊源,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幻吗。
于是他随祭司进入石屋,屋内陈设简单,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古旧的床与柜。祭司上前打开柜子,其内整齐放置着许多衣服,皆为兽皮毛领,奉临看得熟悉。等待祭司取出一件,在奉临身前比量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不是西凉的服饰吗?
西凉地处西北雪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多以狩猎为生,所穿衣物也都是由猎物皮毛制成,奉氏一族在未发迹之前,便是如此生活的,其族人服饰上多饰兽牙,牙齿来源的野兽越凶猛,代表穿衣者在族内的地位越高。此等习俗直到靖太祖入主中原、靖太宗服化改制后才渐渐转变。
祭司拿来的这件衣服上挂饰着数枚剑齿虎的长牙,这几乎是族中地位最高之人的服饰,而看祭司的意思竟然是让自己换上这身衣服。
奉临不明所以地接过衣服,祭司又从一旁的墙上取下一把腰刀。以兽骨做撑、兽皮做鞘,刀柄缠绕着七色麻绳,其上以针刺绣着三个楛业文。
楛业文是西凉一带部族自古使用的语言,在晏朝时期西凉归附中原王朝后渐渐开始使用通用的华夏文字,但也会在重要的祭祀庆典时使用楛业文,是故奉临对于这种文字还略知一二。刀柄上所绣的楛业文乃是一个名字——奉裂乌!
奉临脑中一阵风起云涌,他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眼前这个上古祭司之所以一开始就对自己表现得如此亲近熟稔、而且还会三番五次帮助自己并且要为自己换上族服,乃是因为她把自己当成了讳祖帝奉裂乌!
此念头一出石破天惊,奉临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是继续作假,还是坦诚布公?她似乎独自一人在这经历了十分漫长的岁月,是在等待奉裂乌吗?为何会等待,是彼此之间有所约定吗?
奉临心中念头急转,他最终的想法是逃避。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重回最初单纯的目的,前往南疆寻找上古遗族镇压魔剑鬼渊,不管奉裂乌与这个祭司有何瓜葛,那都已经是陈年往事,自己决不能卷溺其中、动摇初心!
奉临将衣服递还给祭司,郑重地道:“送我离开!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祭司呆了一下,从奉临的动作表情里她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于是微微低头,面具后的目光打量着手里的衣物。
“阿苦若……阿苦若……阿索仄即合……”
她声音轻柔,说着奉临听不懂的话。但那声音在耳边如吟唱的梵语,愈加清晰,带着重重回音。奉临脑中一片混沌,在不停的重复中他渐渐可以听懂那些艰涩的语言。
她说,走吧!走吧!记得回来……带我回家……
祭司的礼服上突然渗出大片殷红的血迹,看那出血的位置正是奉临被青鳞触手洞穿的地方,奉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大声道:“等等!”
然而眼前景物一闪,已变作简朴的厢房,奉临仰面躺在床上,壁舍祭祀着三清牌位,一个大大的“道”字写在墙上。
房门被推开,悠长的钟声传来,一名男子推门而入,手里端着药汤,一见奉临大惊失色,连汤药都洒在地上:“柳兄?!”
奉临定睛一看,此人不正是叶许卿吗?
”叶兄!”奉临也颇为惊讶,方才石屋里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怎么转眼就到了这里,难道真是一场梦?
叶许卿错愕地环顾四周,愕然道:“那位姑娘呢?”
奉临一愣:“什么姑娘?”
“这……这间房本来是漱尘道长收留救治一位重伤姑娘的,怎么……叶兄会突然出现在这?”
“重伤的姑娘?”
“不错,据说那位姑娘是漱尘道长在湘江岸边救起,似乎是遭到过什么猛兽的袭击,全身上下都是伤,连五脏六腑都不完整了!”
结合方才的经历,奉临隐隐猜到什么,但又不敢相信,一时无语。
叶许卿抓抓头道:“我也是听观里童子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五脏六腑都坏了的人还能活吗?今天漱尘道长带着观里的童子去方府为万州节度使求寿符,观中人手不足,才让我来照看一下那位姑娘,没想到漱尘道长所说的姑娘竟然是……柳兄?!难道……嘶……柳兄你平日还有女装之好?”
“你别瞎说!”奉临眼睛一瞪,他随即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慢着,你说万州节度使在方府?”
“没错!据说是万州节度使崇信黄老,特意来此为重病的老母求寿符的!”
奉临闻言从床上一跃而下,大呼一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