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被场卫拖走后,奉临与林青衣一直感到惴惴不安,于是便起身离开厢房,沿着小厮被拖走的方向寻去。戏曲声渐远,他们在宫船底层用于停锚的仓库里找到了小厮。
此时,小厮已被打的半死,蜷缩在地,几个场卫还在对他拳脚相向,看样子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住手!”奉临看不下去了,上前制止道,“一壶茶而已,你们何必下如此重手!”
方才以脚接壶的青衣男子回头一看,脸色阴沉:“这位老爷,我看您面生,想是初来宫船不懂得这里的规矩。我劝您还是看戏来的自在,莫要趟这趟浑水。”
“什么规矩能允许你们草菅人命?”奉临气不过,“他即便有错,抓起来交与官府便是,怎轮得到你们滥用私刑?”
“官府?”青衣男子笑道,“老爷您怕是不知这宫船就是秦淮的官府!”
“你们!”
“别吵了!”林青衣突然高声道,“不过是一场误会!这小厮并非要偷茶,是我喝不惯这里的红茶,让他给我换了家乡的花茶。”
“不准私自带入带出酒水茶饮是宫船铁定的规矩,您不知道吗?”青衣男子声色内荏。
“是吗?竟然还有这种规矩?”林青衣取出一张镀金的帖子,“该死的高又瞻也不在请帖里说明白!害我犯了大忌,怎么办,你们要把我也抓起来吗?”
青衣男子一见那镀金的帖子脸色登时一变,这叫“金上书”,乃是宫船用以邀请最尊贵的客人时使用的,能收到此帖之人无不与宫船有着重要的利害关系,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人!
他立刻一扫阴沉,转为笑脸:“既然是高庄主的贵客,那自然要另当别论了。在下也是职责所在,方才言辞过激,还望二位不要往心里去!”
“不会不会!”林青衣笑道,“有你这样恪尽职守的场卫,我倒是替又瞻高兴呢!”
“既然是误会,那我让人送这小厮去医馆吧,再打点一些银两,以示歉意。”青衣男子嘴里说着歉意,语气里却满是对那小厮不屑。
“不必了。”林青衣道,“此事皆由我一时任性而起,就让我来收拾残局吧。宫船安全事大,便不劳烦小哥了。”
“也好,工务在身,在下先行告辞。”青衣男子一挥手,带着一众场卫离开了仓库。
林青衣戳了一下呆立在那里的奉临道:“发什么愣吶?说了多少次,出门在外收一收你那身浩然正气,多委婉处事,就那么想和别人打架吗?”
奉临脸色有些难看,一方面自然是看不惯青衣男子欺软怕硬的嘴脸,而且宫船作为商户公然与官府勾结也令他十分反感;然而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为什么高又瞻给了林青衣一张镶金的请帖却没给自己?
“盯着帖子看干嘛?”林青衣突然失笑,“本来是有两份帖子的,你一下午都在居鸟阁,又瞻找不到你人就都给我了!是我忘了转交给你!”
“你别瞎想,我本就没在意!”奉临口是心非地反击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奉临甩甩头,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上前将那趴在地上的小厮轻轻翻转过来。那小厮浑身是伤,脸倒是比较完好,只是微微起皱,他双目紧闭,竟然是昏了过去。
林青衣仔细端详一下,俯身在那小厮的耳后摸了一会,突然用力一撕,竟然扯下了一整张脸皮!奉临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定睛细看,才发觉这小厮竟然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看来他的身份果然不一般。
也许是因为被撕扯面具时感到疼痛,那小厮突然张开眼睛转醒过来,也不多看奉临和林青衣一眼,更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在身上摸索着掏出一只小木杯,张嘴将一口混杂着唾液的茶水吐了进去,并用盖子封好,小心翼翼地收起后才长出一口气,叹道:“一群禽兽,下手真狠啊!”
他抬起头,昏黄灯光照亮了他本来的面目,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圆润饱满亦不失棱角,虽然有几处被打留下的淤青,但也不显狼狈,反倒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感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小厮?
“你们既然要救我,当时又何必多嘴?”男子淡淡道。
“你不说清楚我们又怎知孰是孰非?”林青衣笑道,“不过有一说一,以阁下的气质与演技实在扮不来小厮,即使不在我们这里露馅,被人抓住也是迟早的事。以贵饰贱,必有苦衷。阁下若信得过我们,不妨一叙。”
那男子深深看了一眼林青衣与奉临,思忖片刻道:“你们随我来吧。”
林青衣与奉临相视一眼,随那男子离开仓库,又走出宫船,一路穿行在繁华的画舫之间,向万里船的外围走去。
“看你们的样子是初至秦淮的外地人。”男子当先走在前面,突然说道,“一定对如此盛景十分感叹吧。”
他朝江上楼遗迹的方向眺望,继续道:“然而在我眼里,这些盛景只是虚假的外衣,掩盖不了一个王朝腐朽的内脏。”
林青衣闻言心中一凛,这个男子竟然当着皇族的面讽刺大靖,她赶忙看向一旁的奉临,果然徒弟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对于百姓谈论国事作为皇族的奉临一向秉承开明的态度,或许是他对政事不感兴趣的缘故,因此往往对民间的国事论调不予评判。但这个男子的话未免太直白露骨,奉临极力忍耐、最终还是说道:“国盛而文兴,百姓只有在衣食满足后才会追求娱乐,如此秦淮,不正是我大靖繁盛的一个缩影?”
男子大笑道:“年轻的公子爷,你确定所有人都能吃饱?又确定这繁华的万里船是为百姓准备的吗?高而不闻声,但觉星河耀。宫阙连城郭,何人无庇所!在下叶许卿,很想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奉临脸色不悦,沉吟片刻淡淡道:“我叫柳青,这位是我的师父水镜先生。”
“哦?你们竟然是师徒关系,恕我眼拙了。”
“那你以为是什么?”
叶许卿笑而不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三人一路走出万里船的中心,煌煌灯火与歌舞喧哗渐渐远去,江面黑暗的角落里漂浮着一排破旧的小船。叶许卿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只小船上,掀开灰旧的油布,刺鼻的油烟味袭来,夹杂着果蔬腐烂的臭味,这艘小船竟然是一处灶房,狭窄的空间里支起几座油腻的灶台,四周堆放着半腐烂的青菜,地上散落着几副碗筷,看来是有人蹲在地上草草吃了一顿饭。
叶许卿领着奉临和林青衣走到船舱的尽头,那里有一张木板搭起的简陋小床,床下垫着几块漆黑的生砖,床前拉起一张脏兮兮的布帘,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奉临神色凝重,他没想到流光溢彩的万里船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脏乱不堪的一幕,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万里船内的画舫几乎都配有干净的后厨,完全不需要在外停泊一只旧船用以炊事。
叶许卿拉开了帘子,木床上躺着一名女子,一张薄被盖住她的身子,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她的头发乌黑,打理得还算整齐,双目紧闭,面容苍白憔悴,甚至能看到高高凸起的颧骨,最令人惊愕的是她的脸颊下部似乎生长着青色的鳞片,细小层叠,其状可怖。
“知遥,我回来了。”叶许卿声音轻柔。
“许卿……”名叫知遥的女子张开浑浊的眼睛,气若游丝地回应着叶许卿的呼唤,她目光迷离,似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但还是依稀辨认出两个陌生的影子,“许卿,是有你的朋友来了吗?抱歉,让他们看到我的样子……”
知遥说话时引得面颊轻微颤动,其上的鳞片竟然渗出血来,而知遥的神色也变得痛苦无比。
“你不要多说话,我带了茶来。”
叶许卿摸出那只小木杯,小心地打开盖子,沿着知遥干裂的嘴唇将辛苦得来的茶水一点点送入口中。
这期间,由于保持张嘴的动作,知遥脸上的鳞片一直在向外渗血,然而她的表情却是无比幸福满足,但依旧掩盖不了那锥心刺骨的疼痛。
一小杯茶水饮下后,知遥脸上的鳞片骤然脱落了一小片区域,露出没有皮肤的血肉,似在微微抽搐,令人触目惊心。
“抱歉,今天只有这些了。”叶许卿柔声道,“明天,明天我会找来更多的茶水,知遥,你一定要坚持住!”
知遥闭上眼睛,疲惫地点点头。
叶许卿拉上帘子,回身向着面色凝重的奉临和林青衣道:“煌煌盛世,文昌曲盛。秦淮十里,夜夜笙歌。谁能想到,这一片繁华之下却有可怕的瘟疫在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