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霞客早退隐江湖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水镜先生!”林青衣折扇一摆,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
“在归霞客之前我记得你叫游仙人,这次又变成水镜先生。”唱虚旦的男子笑道,“难怪我这些年寻不到你的踪迹,想来是改名换姓又去体验另外一番人生了!”
“何止?我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名字呢!对于我来说它们都代表着一段美好的回忆。”林青衣看向一旁的奉临,“不过众多名字里,水镜先生算是我最中意的一个!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徒弟……额……”
“在下柳青。”奉临早料到林青衣会在这里卡住,她自己有那么多名字却总记不住“柳青”这个别称。
柳青是奉临当年混迹束合醉春楼时的别称,就像林青衣所说”一个名字代表一段记忆”,然而记忆并不都是美好的,奉临以柳青的身份认识了应小怜,并留下了一段令他追悔莫及的痛心过往。时至今日,烟云已散,奉临还是决定以柳青这个名字在外行走,这是他对那个女子最后的追念。
“没错,柳青!”林青衣拍拍脑门道,“算是一个官家小少爷,跟我学剑术的!”
她合扇一指唱虚旦的男子:“这位是不问斋的少庄主,小……青儿……你读过那么多书一定听过他的名字——浩卷生高又瞻!”
奉临闻言恍然大悟,方才他就觉得“归霞客”这个名字十分耳熟,现在一听“浩卷生”便如醍醐灌顶,完全想了起来。民间有云,“一笔浩卷,双树梨花,三分明湖秋月,四尝辛酸百味砂”,说的是当今乐府杂剧四大名家——浩卷生、梨花子、明湖秋月与百味砂。其中排名第一的浩卷生擅写离情,《枝头鹊》、《长宫阙歌》、《一枕书》这些脍炙人口的杂剧名篇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当年奉临去止水城的勾栏瓦肆看《长宫阙歌》,眼见晏明帝与息蕊夫人在鸩桥上作别的一幕时,还偷偷抹了眼泪。
浩卷生曾创办《茂读》,这种类似于朝廷邸报的民间刊物放在前朝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靖朝一向文化开明,自文宗朝起便有文人墨客编纂的《林苑笔谭》、《暮读篇》流行于世,靖文宗非但不依照前朝律法下令禁止,反而自己津津有味地捧读起来,以后历代皇帝效法之,致使靖之民间文娱古来最盛。反倒是宣朝自安贼篡得半壁江山后遂下令禁止此等民间刊物,无外乎是怕百姓议论自家皇位并非正统之事。就此事而论,奉临还是由衷地佩服自己的老祖宗们的!
《茂读》虽由浩卷生创办,但并非只刊登乐府杂剧的台本,也有其他各类诗词杂文。当年《茂读》最盛时,其流行地可以覆盖南靖的淮南、湘江以及东海滨地区,由于印刷能力的限制,各地书坊每月能够印制的书籍数量有限,皆以印《茂读》为先,可见它当时有多么受欢迎。《茂读》所载诗文笔墨之中除了浩卷生的乐府杂剧外,便属归霞客的游记最受人瞩目,二人堪称《茂读》双壁。奉临曾经读过归霞客的《瀛洲千山记》,为其中所描绘的“渺渺绝云,一窥羞千山”的奇幻景致深深吸引,甚至有心向往之的冲动!没想到这篇文辞瑰丽、想象奇绝的文章竟然出自林青衣之手!奉临真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师父了!她不仅是与太一宫渊源颇深的修道剑客,还是沧浪踏歌的云游才女,她那看起来十分漫长的人生过往中,究竟还有多少令人感叹的经历?
然而林青衣还是一副笑嘻嘻的轻松表情,全然不像觉得作为“归霞客”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奉临收拾心里的惊愕,向浩卷生高又瞻行礼道:“高少庄主,久仰大名,幸会!”
“不敢当。”高又瞻和声道,“浩卷已随归霞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也只是一介优伶而已。”
“话说又瞻你真的上台唱戏了?!”林青衣突然问道,“不怕高老爷子用拐杖打断你的腿?”
高又瞻脸色一黯:“家父一年前就过世了……”
林青衣呆了一下:“抱歉……世事无常,当年我还给老爷子服过丹药呢……”
“家父南渡时中过流箭,身体一直不好。多亏归霞客你的丹药,才能多享几年天伦。去年他老人家寿终正寝,安然而去,纵有别离,无谓哀伤。”
面对陡转直下的气氛,奉临一时也无可奈何,正手足无措间,从后园里“哼唧哼唧”跑来两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猪,直奔高又瞻脚下,顶着一身肥肉在他那精致的戏袍上蹭来蹭去。
高又瞻笑颜逐开,俯身摸着小花猪的脑袋道:“花花,园园,你们看谁来了!”
林青衣瞪大眼睛道:“花花园园?该不会是那次我留在这的……”
“正是!”高又瞻道,“那年你留下它们便不辞而别,我便代你照看着,并为他们取了名字。一别经年,当年巴掌大的两只小家伙如今都长大了啊!”
奉临听着这话别扭,穿着一身花袍、抹着浓妆的高又瞻说出这样的话,颇有几分被始乱终弃、带娃孤苦度日的怨妇味道。
林青衣面露难色,骚了骚头发:“这两只猪是我从西北梓山带来的梓山乳猪,据说味冠天下。那日我确有急事先行离开,未来得及向你说明,其实我的本意是……是想吃了它们……”
奉临强忍喷出的笑声,什么归霞客、大才女,这才是我认识的师父嘛!看来不论她取过什么名字,贪吃的性格一点没变!
高又瞻整个人僵住了,仿佛慈母心碎、弱燕倾巢,痛心道:“花花园园,看来你们今日在劫难逃了!”
“哎哎!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林青衣盯着两只肥硕的小花猪,咽了咽口水道,“这些年来你若对它们生出感情,那就继续养着,我不吃它们便是!只可惜这肉中龙凤的梓山乳猪竟然沦为一介养宠,可悲可叹!”
高又瞻松了口气,一边向后园驱赶着小花猪,一边道:“花花园园,快谢娘娘不杀之恩!”
两只小花猪傻傻地跑进树丛中,全然不知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高又瞻回身道:“瞧我这礼数,竟然把贵客晾在院子里!二位先随蔡伯到前堂喝茶休息,我去卸妆,很快就来。”
一个面相和蔼的老伯领着奉临和林青衣来到名为“闲来无事居”的前堂,整座厅堂由湘江泪竹搭建,绿意盎然,堂角设有竹漏,清水瀼瀼,滴答作响,甚是怡人。
不多时,高又瞻换了一身罗锦长袍来至堂前,卸去妆容的他显露出一副清逸俊朗的脸庞,卧蚕丹凤、峰鼻薄唇,俊朗之中竟有几分阴柔。他命下人送上许多糕点水果,配以清茶花酒,伴着竹漏点滴,与奉临和林青衣一番长谈。
期间要属林青衣最为活跃话多,她先是向奉临说了许多当年与浩卷生一同经营《茂读》时的趣事,又对高又瞻讲了一些在止水城的见闻,特别说明了当年她从鲛妖手里救出奉临的英勇事迹,并把一枚鲛妖王的鳞片送给了高又瞻。可怜那鲛妖王,不但生前被林青衣痛击暴打,死后还要被扒皮去麟,作为礼物赠予他人。
几番“高谈阔论”,糕点酒水已被吃的差不多了,林青衣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说道:“小青儿,不问斋可是秦淮有名的书香门第,其内居鸟阁藏书甚多,不乏许多上古残篇,你那么喜爱读书,何不趁此机会饱饱眼福?”
奉临心中一动,难道师父看出自从望都山一战过后自己心中一直对上古遗族和鬼渊有很深的疑问?特别是每每想到那个千古梦境,沧海碣石之上,古怪的祭司操纵自己使用黑色的煞气肢解了周继安!
离开望都山后,奉临曾写信给留守在止水城的剑童期遥和蓬南,让他们去束合打探一下周继安的情况,十余日后奉临在恭州收到了剑童的回信,他们告诉奉临周继安已经失踪多日,官府四处查找无果,不日便会悬案待结,据说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周继安的时间是十月初四,而那一天正是奉临在望都山幻境里遇险的日子!
奉临真的害怕身体里的那柄魔剑了!如果说屠戮青鳞卫还有人为因素在内,那么杀死周继安则是完全超出了人力的控制范围!在千古梦境里被杀,就会在现实里消亡?联想到梦境里那悬浮于天幕的巨大图腾旋涡,无数生灵包括周继安被肢解后的残骸都被卷溺其中,奉临有种可怕的预感。自己携带着御令千里迢迢赶往南疆寻求镇压“鬼渊”之法,按照皇兄所言,镇压后的鬼渊会再次成为皇族手中的利器,那么它究竟会给这世间带来什么呢?
为了避免发生无可挽回的灾难,奉临有必要先行了解一下上古遗族以及魔剑鬼渊。然而此等古物,在现世的藏书里根本没有任何记载,奉临途径恭州、濉河时曾有意到书摊或藏经坊翻找,但都无所收获。林青衣只顾吃喝玩乐,虽看在眼里,也不多过问。谁想她明察秋毫,竟然还是记在心里,难道她宁可舍弃照安美食也要来秦淮的目的不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奉临这么一想,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暖暖的欣慰,然而转念一想又感觉自己在自作多情,更要命的是自己今天不知为何总是在纠结林青衣不去照安而是来到秦淮的原因,甚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