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泽八年十一月初,奉临与林青衣抵达湘江水畔的名城秦淮。这一路从元京出发,历经臬阳、恭州、濉河三城,不算遥远,但竟然用掉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问题自然不是出在脚力上,每次经过驿站奉临都会花高价换乘最好的马匹,以此速度最快只需十天便可抵达湘江。问题的根源自然就是现在拉着奉临一边在秦淮街上游玩、一边吃着美味串烧小吃的林青衣!
臬阳的枣糕、龚州的芙蓉面、濉河的景湖蟹都是名扬天下的美味,不说淮南一带的人们,就是生长于黑水以北的北方人都是久闻盛名、垂涎三尺!特别是景湖蟹,秋风飒爽之际正是吃蟹的好时节,景湖蟹肉质肥嫩、膏脂生香,是皇帝每年都要钦点的贡品。这并不是一条捷径,但却是林青衣精心规划的“美食之路”,每到一城她都要逗留多日,大快朵颐,再带上满满的特产才会心满意足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奉临心中虽有怨言,但面对师父的笑脸也是难以开口,望着愈发干瘪的钱袋,他不禁为未来的道路犯忧。离宫时,奉临与皇兄奉哲约定,每二十日去信一封。奉临写信时才初至濉河,南行进展可谓十分缓慢了,但他当然不敢欺君谎报,只得如实言明。好在奉哲十分豁达,回信里并无责备之意,反倒是十分关心奉临的身体状况,特意叮嘱他要量力而行、不可操之过急。为了保密,兄弟二人信中并未直接提及“鬼渊”以及“上古遗族”的事情,仅以“钦差”代替。至于望都山除妖一事,奉临思量再三决定暂时不向皇兄禀报。从奉哲的回信里奉临知晓了北方岚谷关战事已然爆发,丰泽皇帝正为此殚精竭虑,他不想再给皇兄增添烦扰。除此之外,在亲眼目睹了被“鬼渊”屠戮而发生异变的青鳞卫士兵、以及在幻境里遭到张少岩的垂死质问之后,奉临内心深处对“鬼渊”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诚然这是守护奉氏皇族的神兵利器,但也是为祸人间的魔物,家族宗庙社稷与江山百姓之间究竟孰轻孰重呢?正如张少岩所质问的那样,这样的皇族,还算是正义吗?
奉临不愿多想,但又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他有点书呆子的性格,遇到问题会钻牛角尖。这让他倍感煎熬,以至于刚离开望都山的那几日脸色一直阴晴不定,而且他感觉自从幻境屏山峡谷一战后,自己体内的煞气愈发严重了,不仅身体总是莫名的发热疼痛,脾气也变得急躁易怒。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竟然在臬阳的驿站因马匹的毛色不正与店家恶言相向,甚至要大打出手。午夜梦回,还是会见到应小怜,明明已经释然,但梦里仿佛又会回到无比痛苦懊恼的过去,醒来时只有一身的疲倦。
如果奉临是只身一人,他可能早就崩溃了。好在林青衣生性活泼,带着奉临四处游玩,吃尽美食。她不愧是奉临的师父,所奉行的“天下大事唯美食不可辜负”的原则当真有效,奉临玩着玩着、吃着吃着心情慢慢好了许多,不做噩梦,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最重要的是体内的煞气收敛了许多,也许是连续几日美食吃得太多,他甚至在那个千秋大梦之中,送给了那个奇怪的上古祭司一碗芙蓉面……醒来时连他自己都感觉十分滑稽好笑。
如此一路走走停停、吃喝玩乐地来到了秦淮,这是一座拥有千年历史的文化古都,与另一座美食名城照安临江而望,林青衣没有选择照安而是选择了秦淮作为南行路线上的落脚点奉临颇感意外。因为秦淮虽然是文化古都,但却没有什么有名的特色美味,而照安是千年前中原王朝大晏的一代名后夙湘皇后的家乡,夙湘皇后出身民间,早年以卖竹叶蒸为生,皇帝驾崩后,辅佐年幼的太子理政,在主少臣疑的局面下多次挽救大晏的宗庙社稷,并且在摄政期间谨遵君臣之礼,切勿有僭越之举,因此为后世称道。照安有夙湘皇后的衣冠冢,她当年擅长的手艺竹叶蒸也伴随着她的美名流传下来,成为照安的一大特色,品味美食的同时追忆往昔,遥想凤起照安的时代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情。
显然林青衣不解此间风情,或者说秦淮有更加吸引她的地方。
“秦楼高楚,绫罗朱绮。浅唱白云堆雪,回首青衣人家。”林青衣折扇一展,有模有样地唱起乐府诗,诗中所写正是秦淮的风景,只不过她另一只手里吃剩一半的肉串有点煞风景。
时值深秋,但秦淮已不属于淮南地带,天气并不湿冷,反而温润舒适,街上人潮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全然没有秋意萧条之感,自是比北方的城镇热闹许多。
林青衣来到一个摊位前取下一串糖人,笑道:“小临儿,这秦淮作为历史悠久的古城,曾是各种文化精粹汇集之地,现如今却是乐府杂剧独领风骚,你可知为何。”
奉临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这种问题自然难不倒他,当即应道:“自然是因为它!”
奉临指着林青衣手里的糖人说道:“这糖人乃是杂剧里的虚旦形象,由尚伶宗所创,特指以男扮女的角色。据说前朝尚最后一位皇帝尚伶宗酷爱乐府杂剧演出,而且天生男身女相,美艳之处比真实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故他常在杂剧中演出女性角色,因此创建了虚旦一角。尚伶宗将乐府杂剧列为百艺之首,在秦淮修建江上楼,专供杂剧观赏演出,此楼屏立于湘江之上,碧瓦鎏金,气宇非凡。秦淮因此成为乐府杂剧的盛地,汇聚了当时各大名家,曲艺之盛空前绝后!后来我朝太祖帝灭尚立国,他虽然痛恨尚伶宗,但也仅是毁去了劳民伤财的江上楼,没有破坏秦淮的乐府文化,而秦淮又地处南方,有靖以来未经战乱,因此依旧保留了当年曲艺兴盛的风貌。”
“小临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林青衣似笑非笑地道,“你可知那尚伶宗并不是真的喜欢演女角,而是想成为真正的女人!然而现实哪能如意,所以他只能在戏中麻痹自己!而且他一直爱慕一位朝中的将军,在秦淮修建江上楼也是为了日后与那将军共度晚年,谁知最后却促成了秦淮持续百年的曲艺盛世。所以说,这一地风情,也算是为爱而生呢!”
奉临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苦着脸道:“你这是从哪听来的野史怪谈?尚伶宗虽然是有名的昏君,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在你眼里这是十分不堪的事情吗?”林青衣笑道,“也罢!为师我呢,曾经云游四海,饱览各地风情,见识自然比你多些咯!”
“少吹牛!你连见到臬阳的枣糕都能兴奋地跳起来还敢说自己见多识广?”
“那不一样啊!我对美食是有天生的喜爱,不论见过多少次都如若初见那般美好!”
“你是我见过的把贪吃说得最清新脱俗的人。”
“哈哈,那是因为吃在我眼里本就不是一件庸俗之事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天大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庸俗呢?”林青衣一口咬碎糖人,折扇一展当先走入熙攘的街上,“小临儿,来随我瞧瞧这暖风醺醉的秦淮城吧!”
奉临无奈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秦淮秋色,浩荡晴空,万里无云。朱阁画楼林立,琳琅曲声自楼中飘来。街上随处可见身穿杂剧戏服的人,男女老少皆有,甚至有三两幼童穿着宽大的戏服在街角立桌为台,开口便是一段名家。看来曲艺之盛果然名不虚传,已经深入到不分年龄的程度。也许是由于艺术的熏陶,秦淮人多文雅,谈吐举止自成风度。街上贩卖的也大多是与曲艺有关之物,脸谱戏服自不用说,各大名家台本也是随处可见,还有精致的纺织品、糖人等等,都是与那些有名的杂剧桥段有关的人物或事物。除此之外,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亦很受欢迎,虽然远不如乐府杂剧那样深入人心,但比起他地,也颇具气候。街上少见油腻香辛的食物,也许是为了保护嗓子,秦淮人多爱清茶淡水,素味简食,一路吃惯风味美食的奉临到此地吃饭但觉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反观林青衣倒是十分享受,不论山珍海味还是淡酒小菜,她都能安然享用,难道真如师父所说吃也是一种无我的境界?奉临不禁有此疑问。
穿过唐璜街,从燕来堂一路东行,眼见江水如练,自天际而来,风月渡边停靠着各式画舫,船楼上浓妆淡抹的女子挑拨着丝竹琴弦,准备晚上的演出。岸边游人如织,不仅仅是当地人,许多秦淮附近城镇的人也会慕名而来,此中不乏有商旅大亨,是故秦淮的商贸亦是十分发达。自丰泽二年江潮颁布《夏秋课》以来,秦淮所在的密州两季税收波动最小,始终稳定在很高的水平,奉临虽然仅仅在位不到一个月,但平日纵览全国税赋,对此感受颇深。密州之税秦淮独占七成,其富庶可见一斑。
江潮倒台后,丰泽皇帝没有废除《夏秋课》,此次北方用兵亦没有增加税收以添补军用,是故纳税颇多的秦淮人多称帝善,对刚刚亲政的丰泽皇帝感恩戴德,奉临一路上也听到不少相关的谈论。他不想多谈政事,言多必失还容易暴露身份,林青衣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所以一路上也从不过问皇家的事情。只是奉临心里却有一丝波澜,眼见这暖风微醺的秦淮,遥想千里之外的北疆战场,这边歌舞升平之时,那边已有人身首异处,思及此处,眼前美景也有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愣着做什么?”走在前面的林青衣招呼道,“这湘江要到晚上才好看!我先带你去见个故人。”
听闻此言,奉临突然有所顿悟,原来师父舍弃照安美食来到秦淮是为了故人啊!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钟爱美食的林青衣做出这般决舍。林青衣虽然为人爽朗不羁,但于交友一道则奉行清淡如水的原则,平日里没见她提起过哪个至交好友,但她的神色语气里分明有着难见的期待与兴奋,奉临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小小的嫉妒。
沿江向下西行,穿过几片街道弄堂,一片宅府掩映在竹林之中。建筑材料以竹为主,间有淮南的香木,古色古香,颇有前朝风格。大门上高挂一匾额,其上以飞白体裱刻着“不问斋”三个字。
院门未关,也不见家丁守卫,丝竹之声隐隐飘来。林青衣也不敲门,径自步入院内,奉临紧随其后,眼见偌大的院落搭起一座高台,台边乐队鼓奏,台上各色人物演出着乐府杂剧,所演剧目乃是耳熟能详的《江楼落》,说的是尚伶宗亡国之事,正角由一虚旦出演,那虚旦声音细柔、词正腔园,台本曲词由他唱来甚是好听。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很容易让人沉浸于尚末靖初那段烽烟往事之中。
不知不觉奉临与林青衣竟然听完了四折曲目,那虚旦早已注意到林青衣,曲音一停便立即走下台来用与方才细柔之音完全不同的成年男子声音对林青衣说道:“归霞客,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