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之后一段日子,欧阳明大多时候都住在聪野的家里,有时他也在一些姑娘们的家中度过。有一次我在牛王庙的阳光新业看到他和一个近乎中年的女人在约会,那个女人的脸上涂满了粉底,却依然遮不住她的雀斑和眼角的鱼尾纹。
天气愈发炎热,在一个沉闷的下午,25楼的蓝氏集团一如往常,中央空调的冷气刮得嗷嗷作响,我提早就收到通知来宋豪的办公室集合。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所有的导师都已经到齐了,包括毅君,还有宋豪。最后我看到欧阳明跟在真礼身后缓缓走进来,宋豪站在正中央他的办公桌前,他并没有西装革履,而是穿着轻便的休闲服,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事实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西装革履。然后宋豪开始说话:“让大家过来是要跟大家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书辰,还有温俊晓,从今天开始正式成为蓝氏的金牌导师。你们两个人以后在网上,在学员面前会有更大的曝光率,当然也会赚到更多的钱。”
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我感觉聪野在我旁边朝我微笑。只是办公室的冷气很强,我还是感到阵阵寒意。
就这样,我成为了蓝氏集团的金牌导师。毫不掩饰地讲,这是我所期待的,那个夏天确实是因为有了这份期待我才变得充满热情。而在宋豪当众宣布第二件事之后,我心底的寒冬也随之而来。
我已经不想回忆那片刻的场景,也不想回忆宋豪当时说出那些话时的样子和语气。在众人离开办公室后,我和聪野两人一起下楼。我们在电梯上一路沉默,终于我开口说话了:“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求我们每个人把睡过的女人的数目写在我们的网络宣传简介上?”
“忍一忍就好。宋豪是想营销,这样那些缺女人缺爱情的男人就更愿意为我们买账,”聪野说。
“我并不太赞同这样的做法,营销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也不太赞同吧,”我看了看聪野。
“还能怎么办呢,”他叹了一口气。
“我们这样看起来有点像是机器,和女人睡觉的机器,”我的语气并不平静,但也没到怒吼抱怨的程度。
“重要的是你已经是金牌导师了,恭喜。其他的事就顺其自然吧,”聪野看着我说,他看起来十分理智,但随后又长叹一口气。
在成为金牌导师后,我的工作量更大了,每天不是在IFS给学员讲课,就是在太古里或九眼桥和不同的女生约会。而和我约会的那些女生几乎个个都是妖艳贱货,我想省时省力,她们也想。只是我还是有些想念梓艺,自从那晚在纯k分别后,我总是会时不时想起她。
然后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我从床上苏醒过来,我打开手机,翻开微信,看到梓艺发了一条定位在美国洛杉矶的朋友圈。我像触电一样在床上坐起来,拨通了她的手机。
“Hello,我是书辰。好久不见。”
“哪位?”
“王书辰。”
“哦哦,知道啦。”
手机里传来梓艺的笑声,她的笑声总让人想起春天的阳光,还有微风中的银铃。
“去美国啦?”
“是的,我在南加州大学念MBA。”
“怎么突然就去了,还说约你一起去九寨沟呢,”我说。
“家里安排我去的呢。”
“回国后要帮你妈妈管理公司吗?”
“是啊。”
“准备在那边待多久嘛?”
“两年吧。”
“两年好像有点久啊,”其实我想告诉她,我希望能早日见到她。
“怎么啦?”她说。
“我想我们能不能在一起,一起相处,”我选择了开门见山且坦诚的回答。
“王书辰,我们不可能的,你知道的,”她的反应有些激烈,但似乎也合情合理。
我当然知道,当我们在标榜着某些东西时,其实人们之间的差异早已赫然出现,而梓艺所在的位置,恰好是我需要抬头仰望的,而且我想,她的母亲也会给她安排各种商业式的联姻。
“那祝你在美国一切顺利,”我说。我真的希望她在美国能一切顺利,最好不要遇到像我这种心怀不轨的浪荡子,最好能遇到一个真正的绅士。
“你在成都也要一切顺利。”
“嗯。”
我曾经在离开文华后的某一刻,仔细思考过情感咨询师这个职业——也正是我在蓝氏所从事的职业,思考过它的体面性,还有人们对它的接受度。实际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是体面的,而且它仿佛自带一种圣父或者圣母的光环。人们对它感到新鲜,但也接纳。虽然也会有些年纪尚轻的姑娘对我表示怀疑,认为从事这份职业的我会是个十足的情场老手,她们中有人会排斥。所以当时我得出的结论是,接受这个职业的姑娘占多数,不接受的只占少数,而这个社会也需要圣父或者圣母的存在。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隐藏自己的职业,对任何姑娘,甚至包括家人和同学。我告诉她们,我是金融人士,又或是演员,有时我也说自己是写文章的,目标是成为中国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至于聪野,固然他的为人处事像哲学家一样充满辩证思维,但他的哲学专业并未派上一点用场。我在认识他后不久他便告诉我,他最爱的是音乐。记忆中曾有几次他在文华学院的湖边吹奏他的布鲁斯口琴,起初他还只是吹奏24孔的口琴,后来他买了更小巧的布鲁斯口琴。聪野吹奏得最多的曲子是李健的《贝加尔湖畔》,虽然他对其他的经典口琴曲也得心应手。月光皎洁的晚上,不时有过往的姑娘在琴声中驻足,那些美丽的眼睛里不知不觉间生出温柔的光。
聪野做梦都希望成为像李健那样的音乐人,他默默地在音乐上下了很多功夫,所以,他在成都总是对那些姑娘说自己是音乐制作人。
这些看起来让人啼笑皆非,并不是我们对自己的职业没有信心。实际上我们是为了保险起见,让那些姑娘们在获得我们的第一手职业信息时不被惊到而心安理得地接受我们的邀约。再者,情感咨询师这份职业在蓝氏集团的旗帜下,俨然已渐渐失去了光环,取而代之的是藐视女性。
这个夏天我彻底断了对梓艺的念想。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夏天已至尾声之际,宋豪,真礼,欧阳明,还有聪野和我,一共五个人。我们在朗御的一家空中咖啡厅录完最新一期的情感节目,来到太古里的一家川菜馆吃饭。这是一家人气旺盛的川菜馆,我们排队等候了大概十来分钟,最后找了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宋豪和真礼开始点菜。
“豪哥,我不吃辣,”欧阳明说。
“我也不吃辣,”聪野说,他坐在真礼和我之间,对面是欧阳明和宋豪。
“书辰,你呢?”宋豪问。
“我都可以,”我说。
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偶尔有几个像是游客的时髦女郎从窗前经过。我伸了个懒腰,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然后我的思绪在经过一阵漫无目的的飘荡后,又重新回到了饭桌上。
“那个号称‘丘比特队队长’的傻子来成都说要挑战我。”宋豪对真礼说。这个宋豪口中的丘比特队队长是一家在上海的情感培训公司的老板。
“这种人一点智慧都没有,他昨天还给我打了电话,貌似要向我们下战书,”真礼娓娓道来,他说话总是这样,仿佛自信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理。
“真的假的,这个蠢货,”我说。
聪野没有说话,但我注意到他在认真听。
“这种傻子还想挑战我,首先他这个智商就有问题,他妈的傻不傻,”宋豪边说边翻看着手机。
“豪哥,这种人压根不用你亲自出马,我们可以派阿本去啊,让阿本去秒杀他,”欧阳明说。阿本是蓝氏身高最矮的导师,只有160公分,总是喜欢穿着内增高去认识姑娘。
宋豪和真礼都笑了。
聪野也面带笑意,但依旧没有说话。
“我昨晚约了个姑娘回家,到我家楼下停车场的时候,她坐在我的法拉利里面不停地自拍,老子真是无语,拍了快半个小时才和我上楼,还好她的身材真的不错,不然老子早他妈让她滚蛋了,”宋豪说。
“这些傻女人,”真礼说。
宋豪每次讲他的故事,总是会有那种宛如说单口相声的腔调,而我们也觉得自己像是在听相声。毫无疑问的是,最后大家都笑了,我看到欧阳明笑得前俯后仰。
我知道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午饭而已,并不是生意人之间的饭局,也不是员工对老板的答谢宴。我表现得像平常一样随意。然后真礼突然伸出他的筷子,将夹好的菜放进聪野和我的碗里,“兄弟,多吃点,”他说。
“谢谢。”
“谢谢真礼哥,”我感觉受到了特别的关怀。
真礼就像这样,他总是在你被狂风骤雨击打得跌跌撞撞的时候给你恰到好处的抚摸。其实我和聪野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领到我们的薪水了,其他一些金牌导师也和我们一样。听公司的人说是宋豪买了别墅,暂时需要资金周转,这是在我成为金牌导师之后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我和聪野也只是将这件事搁在心里,因为我们相信宋豪,相信我们前面的路是一条康庄大道,而且我当时也不缺钱花。
这次午饭持续的时间很短。我们回到IFS,等到夜幕降临时分,我独自一人在IFS楼下意兴阑珊地看着街景,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住我的肩膀,我惊得身躯一颤,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聪野。
“在干嘛呢?”聪野说,他面带笑意,像是为他刚才出人意料的招呼方式道歉。
“看漂亮姑娘呢。”
“看来我打扰到你啦。”
“确实,我刚看一个路过的姑娘正看得入神呢,”我说,其实刚才压根没有任何姑娘引起我的注意。
“在哪呢?我看看,”聪野知道我是故意那样说,便顺水推舟,也故意接我的话。
“嘿,别闹了,我有些话和你说,我觉得很有必要,”他的样子突然认真起来。
“你是想说今天下午饭桌上的事?”我猜测并思忖着聪野会跟我说什么。
“是,但也不是。其实最近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今天和宋豪一起吃过饭后,我更确定要把这些话告诉你。”
“你是说他拖我们薪水的事?”
“这都是小事,你看到每天晚上大家的生活了吗?”
“是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老板带头这样,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我们只能顺其自然,”我说。
“顺其自然,对,可是如果一直这样,它是你真正想要的吗?”聪野的样子很认真,“我想了很久,这样的状态,这样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我累了,也感到厌倦,”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似乎是我头一次在蓝氏听到聪野说出这种感性的话。聪野提到了“人生“,其实我平常几乎很少会和别人聊关于人生的话题,当我自己一个人独处时也很少会有对人生的思考。过去的往事不经意间还会占据我的大脑,而未来那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对我而言似乎没有值得去揣摩的意义。我最关注的还是当下,当下的欢乐。
“可是公司就是这样,我们还是得赚钱,得让那些学员知道我们对女人是多么有一套,”我说。
“现在蓝氏已经很大了,对外的影响力每天每月都在增强,我相信宋豪和真礼的能力,但现在我不敢想像,按照这个样子走下去,最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周围的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还会有多少男人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对女性如此藐视,对爱情如此淡薄。”
“所以,你有其他什么想法或打算吗?”我说,我的内心并无波澜。
“我想要真正的爱情,我现在有了车,有了不错的收入,可以住不错的房子,伙计,你看我之前一无所有,”聪野说。
我居然听到了“爱情“这个词,它像从某个久远年代的某个神秘角落突然飘来,我才发现我来蓝氏后已很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聪野,你所说的真正的爱情是指?”我感到这个话题新鲜极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觉得聪野的这些话仿佛带来了什么惊喜,伴随这惊喜而来的是大学四年里我对恋爱的美好期待,是这个夏天刚来临时我对梓艺的念念不忘。
“踏实的长久的陪伴,像我们那些长辈,像当今那些普通的年轻夫妻,他们彼此跟对方承诺着一起共度余生,”说话间聪野的语气变得充满生机,他目光如炬,看着远处高楼大厦间的浩渺夜空。
夜空中几颗星星若隐若现。
“这样啊,”我没有再说其他的话。我不反对聪野刚才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其实我认为他说得很好,只是我暂时想不到什么话来延续我们的交谈。
“我们都已满二十六啦,我记得你比我小两个月,”聪野说。
“是啊,”我觉得我应该再多说些什么,“这一天会来的,终有一天我们会拥有真正的爱情的,”我说。这一刻,我其实并没有多么由衷地期待爱情的降临,但我心里也不是没有波澜,我承认聪野的一些话确实击中了我心灵深处某个被时光埋藏已久的地方。
在我们谈话的不经意间,对面太古里奢侈品店的橱窗灯已经全亮了,温俊晓和阿本一帮人从IFS走出来,阿本的红色保时捷停在一旁不远处。他们打算开车去Space,顺便先吃火锅,问我们要不要一起。
“兄弟们,你们去吧,”聪野对他们说。
“辰,你不去吗?”温俊晓朝我喊。
“你不去?”我问聪野。
“我改天吧。”
“嘿,想开点啦,”我微笑着对聪野说,“那我先和他们去了。”
我朝温俊晓招手。
在我和温俊晓成为金牌导师后,我们并没有买车,因此我们总是搭其他人的车出去活动。保时捷在温煦的晚风中启动,后视镜里,聪野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天我们在Space的舞池中央载歌载舞,跳到很晚。我穿着白色的衬衫在人群里摇头晃脑,几个像是大学生模样的姑娘画着精致的妆容,裸露着她们引以为傲的大长腿在我旁边忘乎所以地蹦跶着。我觉得她们的动作很奇怪,有两个姑娘虽然长得还不错,但她们那一脸公主病的样子让我丧失了对她们的兴趣。台下一堆阿拉伯人和白人把目光投向舞池这里,随着音乐的起伏,我突然觉得整个舞池天旋地转,我想到了聪野所说的人生和爱情,想起了二十六年来那些从我身上流逝的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然后,秋天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