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做梦频繁起来了,戚焰刚从有父皇的梦里醒来,就听外头有太监细哑的声音传进来,子春拦着人不让进,怕打扰到戚焰的安睡,太监拿她无可奈何,叹声连连。
戚焰从他的话里摸清了大概来意,撑着额飘神好一会儿才下床穿好衣,她近来的衣裳都简单,全是因为在军营这些天的影响,且更方便行动。
唤了子春退下,她拉开门叠手于腹前看向面前屈膝的小太监,正是鬼隶六人其中一个,叫做柳,他不卑不亢,笑容可掬,表现的如普通太监一样乖训,戚焰听完他传的口谕,点点头孤身随他去了
地点还是书房,但气氛早已不如往日轻松宁静,处处透着庄严与肃杀,柳俯首停在门口笑眯眯的请她进去,戚焰也没犹豫或去探究此次帝王传唤的心思,抬步落落大方的走进去行了简单的礼。
“坐。”
一个字响起,戚焰眸光微动,眼底染上一层薄薄的笑意,在旁边的椅上坐下,太监给上了茶,掀开盖子后白腾腾的烟便冒了出来,一根漂浮的茶叶坠到了底。
桌案后的天子神情一丝不苟,捏着毛笔时而缓缓书写,时而停笔思索,他长高了一些,模样也长开了,颇为成熟稳重的气质如今在他身上显得更融洽,若是再过些时段,他怕是会长的与戚焰差不多高。
书房内极静,戚焰并不着急言语,她坐在位置上时不时瞥向天子的身影,他倒是很认真,半点儿不分神的提笔落笔,不大功夫便批了许多奏折,那其中也有前线的,或许还有樊惊羽所写的。
时间慢悠悠的流淌,茶杯空了又添,嘟嘟的斟水声带着热气往下倾泄,第三杯的时候,天子放下了笔,双手缓缓交叉在一起抬眼望向戚焰,表情不变。
“姑姑近来可安好?”
“尚可。”
“前线的事朕已从樊将军那里知晓一二,这些时间辛苦姑姑操劳奔波了…您可有什么想要的吗?”
“并无。”
天子心中愣了下,反应过来又点点头,他酝酿着接下来的话,戚焰也不着急,自顾自的盯着他微笑,不显得亲切,也不显得陌生。
须臾,天子双手拇指互相摩挲片刻,望过去:“关于您和江指挥使的婚事是朕没安排好,如果姑姑不愿,朕自然不会勉强,姑姑您…如何?”
门口不远熟悉的脚步声停下,过了片刻才更慢的走近,太监的影子动了,随即恢复原来的动作,戚焰和天子对视无言,良久,她轻轻盖上茶杯,隔断了白雾上升,脸上笑容依旧。
她说:“孤不愿。”
“是吗?姑姑…不在考虑一下?”
她说:“孤不喜欢他。”
“好的,朕知晓了。”
天子内心松了口气,唇畔扬起了浅笑,默默的盘算着其他事情,戚焰的目光静悄悄的移向桌案那堆奏折里唯一一封羊皮卷,眸光愈深。
不时,她想起什么,侧目瞥向门口,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响,差点儿让她以为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待好久,天子重新开口让她回去休息后,那脚步声才匆匆远去了。
出了门,迎面大太监行了礼与她擦肩而过,柳抬起头露出猫儿一般的笑,嘴皮子动了动,又抿起来继续安分守己。戚焰伸手掸掸他肩头,眉梢轻佻安详:“别无二心?”
“别无二心。”
“记住了?”
“小柳…记住了,您,慢些走。”
她走了,暗处那躲着的人才出来,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离去,不料竟撞到了另一人,抬头淡淡的看,原来是谢子慕,他一身私服面圣,想来是有极机密的事情要商讨告知。
对方看见他,也是一顿,拱手随意的行了礼,反正他和江陆离本就互相看不顺眼。若要是前线的樊惊羽此时也在场,或许三人能打起来也说不定。
看着谢子慕的背影渐渐与自己拉开距离,江陆离忽然想起什么,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风筝呢”。
谢子慕眉头皱起来,不明所以的上下看他一眼,刚要开口发难,却想起来前段时间捡到的燕子风筝,面色一冷,漠然看过去不言语。
“我没时间跟你磨蹭,风筝呢?”
“烂了折了,所以丢了。”
“……”
“指挥使若不信,不妨派人去周姬台附近的乞丐窝找找,希望…它还留有残存吧。”
推开他的手,谢子慕步伐轻慢的转身进入书房。然而他没想到,当日这个家伙便真的依他所说去了周姬台乞丐窝翻找风筝,惊动了那里的乞丐小帮派,差点儿闹出了人命。
待消息传回来时,他正在太师府与司马君执棋厮杀,头顶青天红晕叠叠,鸟雀争鸣,廊上笼里的画眉声音清脆悦耳,府里的三小姐举着风车开心的跑过来,并带来了这个闲聊。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谢子慕点点头告退了,他问了赶马的砚,即刻启程去了三乌门,锦衣卫便在这里办公,而江陆离住在这儿,因他并没有置办自己的房屋地皮。
去到门旁下车后,谢子慕脚步停下来,目光追随着那到夺目的身影入了门,锦衣卫们毕恭毕敬,哪怕她现在的“摄政王”之名只剩少许真实权利,哪怕天子已准备对她施行压制。
菊等人快步跟在她身后,脸上也是担心,如果问这诺大的朝堂上她们最信任谁,定是江陆离无疑。可谁能想到一向稳重谨慎的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怪不得主子这么生气了。
子春手里提着大箱子,一边急切的朝梅使眼色,梅嘴一瘪表示无可奈何,走了好久,她们终于来到一处朴实的院子里,这和江陆离平时的气质打扮并不符合,但没人觉得奇怪,也没人多看多想。
“公主。”
门并未打开,那人低哑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偏还要硬染着僵硬的喜意,戚焰透过门缝却什么也看不见,不由得攥紧了手,她喊子春上前打开箱子,里面满满的都是燕子风筝。
她将风筝一把拿出来好些个,举到门前:“江陆离,你听着。”
嘶啦……嘶啦……那一沓风筝被用做酷刑,化作零零碎碎的残蝶飘落在地,这样一撕,好似撕裂了江陆离的思考,撕碎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也同样吓得身后菊几人僵在原地。
“主子……”
“主子…这都是您以前的……”
梅的声音都在发颤,她欲伸手留住一只,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风筝一只一只飞进它们的主人手里,化为泡沫。
就连从未出声的兰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可她终究没有去制止,她们其实都明白主子的意思,可是,江陆离他……他要怎么办呢?
都是从小陪主子长大的伙伴,他们只是为了主子。而他只是为了公主,从无二心,这些年,谁不看在眼里?大家心知肚明,可只有公主不肯看一眼,是从什么时候起呢?
大概是从先皇去后罢,又或是天子登基罢?谁也不愿意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谁也不愿意。
“你走到今日,我从未帮过你。”
“这一切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得来不易,中途千辛万苦,你也曾说很难,可没想过放弃。”
“你要知道,如今没人再会像以前一样唤你阿离。”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所有人,只会称你江指挥使。”
“江陆离……风筝线断了,便不要追了。”
外头安静下来了,冷清的好似远离人间,门小心翼翼的打开半扇,放眼满地残纸飘零,竹条折了一地,那上面还有字,全是熟悉的笔迹,还有可爱幼稚的墨笔图画。
江陆离站了半晌,仿佛望穿了时空,一瞬过了三冬,他肩上背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孤寂,不是身在高处的绝世,不是落魄时的悲戚,而是孩童被抛弃的仿徨无助、不知所措。
他在这时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华丽高贵,还有眼角眉梢的轻薄笑意,从头到脚只满满“落魄”二字,密密麻麻组成了一个他。
他想起,那个喊他“阿离”的小公主、想起她牵着他奔跑、想起来她教他放风筝——
“阿离,别总看我,要多看看你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