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蝉鸣更甚刺耳,城内城外皆起了炉火里一般的风,灼的人不愿意踏到阴凉外去,营帐帘子都大卷起来,各地水井旁人满为患。
北驽人已经两日未出战,更别提制造混乱挑衅,这几日守城的士兵却是不敢松懈的,毕竟樊惊羽的意外事故实在太过吓人,谁也没想到一向直来直去的北弩军队会使这样的阴毒法子。
待樊惊羽的伤势的确好转以后,戚焰才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战事上,她没再收到阿萨摩的来信,京城那边的消息倒是拿到了不少,关于天子如今的办事能力,她也甚是欣慰,但到底还是有些恍惚怅然。
京城里百花争鸣,天气如同往年夏日一般炎热,街头巷尾有荫处的地方便有人,他们搬着凳子坐在那里,摇着大扇子乘凉,车道上来来往往的皆是权贵人家或是商户的马车,这也是他们的话题之一。
这座城依旧喧闹繁华,那些无忧无虑的孩童与家家的摊贩便是最好的证明,男人们坐在酒馆茶楼听书,游湖对诗说笑,也说国事,女人们三两成群买些胭脂水粉,去梨园捧捧红角儿,再唠唠家里长短。
秀丽的阁楼上有人放风筝,将线放的很长,于是那金鱼飞的越来越高,抖着长而美丽的大尾巴,过了会儿,又有别的样式的风筝从别处升上去,有人闲闲的抬起头驻足观望,有人心痒便也去买来放飞。
“小姐,小姐、跑慢点儿啊。”
“哈哈,小六,你快跟上我啊!”
郊外的山上放风筝的人也多,这里要更凉快些,风也更足,孩子们可以毫无顾忌的放风筝,江陆离背手站在观望台上,身后一个姑娘带着个少年拉着风筝往边沿跑去。
“小六,快放手啊,啊…掉了……”
姑娘呆呆的看着风筝掉在地上,抬头无奈的瞪过去,少年立马手足无措的裂开嘴讪笑,她叉腰气呼呼的走过去捡起风筝伸手锤他一下:“怎么这么呆呀你!当心以后娶不到媳妇!”
“小六不娶媳妇,一辈子只跟着小姐,嘿嘿。”
“…说什么胡话呢,快走啦。”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远了,安安静静的下山去,江陆离的目光才不动声色的收回来,轻轻落在天际边绵延的群山中,眼前几只鸽子飞远了,一只蓄势待发的鹞子猛地冲下去,它赢了,带着猎物展翅离去。
又一只黑色的风筝从地上飞起,迎着闷热的风在青空摇晃,城里的孩童们看的痴了,指着它蹦蹦跳跳的拍手喜笑颜开,城墙上戚焰双目顺着这只黑鹰风筝滑下去,停在一颗孤零零的小树上。
放风筝的人只留了个洒脱的背影,驾马无踪。她沉默着看了半晌,眯了眯眸子,抬起手,暗处的兰立刻去取了弓箭过来,戚焰将弓拉满,对准风筝的脑袋射了出去。
接着竟又有人升起来第二只、第三只……皆被她不留情面的射落入地,兰面无表情的盯着不停放风筝的人,眉头凝重的折起,梅瞥向她,复看向那人,再看看主子,神色微动。
于是等到了日暮降临,满地都是风筝,红的绿的黄的花的,乍一看居然还很美丽,然后风筝再次升起来了,随着夕阳西沉缓慢飞翔,眼下风小的很,可能随时都会掉下来。
戚焰凝望着这次放风筝的少年,橘色碎染的城外荒野上,少年身姿纤细,手膀修长,穿的或许是深绿色的服装,仍旧辫着细长的小辫子。
日已落半,将要拉弓,借着这光,她看见那风筝小小一只,剪刀似的尾巴小心翼翼的摇摆,这下便松了手,兰依旧不言语,从容的接走弓箭且扭头看下去。
“回去罢。”
“是。”
某一日刚起身,帐外忽然传来沸腾之声,戚焰放下脸巾疑惑的走出营帐,眼前无论是将士还是进来帮忙的平民百姓全都握手相拥,热泪盈眶。
和风熏风提着医箱满目激动的跑过来,她们还是第一次如此不稳重,或许也有在这里待久了的原因,戚焰走上前,二人抱拳,声音努力隐忍着:“主子,北弩军队撤了!”
“撤了?怎会如此突然?”
“目前还不清楚是何原因。”
这日里,整个芳洛城都陷入在巨大的喜悦中,街上楼台满是人头涌动,小孩被大人举起来放在脖子上坐着,快乐的挥着双手,虽不知何乐,但笑容比谁都灿烂。
“撤兵啦——”
“北弩军队撤啦——”
消息传回京城,递进皇宫,被呈到天子面前,他坐在龙椅上摩挲着扶手上的龙身雕刻,眸光并无动静,明明外表只是个干净可爱小少年,身上却早已磨没了稚气。
他成长至今,是命里注定,可也并不全是注定中。大臣们唇枪舌剑的辩论,重心从撤兵移到摄政王身上,但是喊着喊着,口里的称呼变成了“鸿如公主”。
天子稍有不耐,目光才沉了,只是倾了身半分,底下便安静了,他满意的敲着龙椅雕刻,点了臣子出来,语气平淡也不容拒绝:“你,去请朕的姑姑回京。”
“啊…老臣…臣…”
“辛苦了,即刻启程吧。”
“臣…领命。”
无人敢异议,无人会拒绝,因为天子而今手中的筹码已是石,相比之下,他们只算是鹌鹑蛋。这个小少年,谁会想到他也会有那样狠厉的决断,拔除旧臣根基,捣毁多个臣子京中上下的眼线,甚至做的时候也悄无声息,等他们发觉,大局却定。
迎接队伍虽走的匆忙,礼仪制度可没有落下一样,老臣子年过半百,路途的颠簸差点儿要了他的老命,再加之各种水土不服,因而上吐下泻,等到了芳洛城已经瘦成了干鱼。
留香偷偷递来的消息早在前一日送到戚焰手里,梅兰竹菊与十二月全都沉重起来,她们是不愿再让主子回去了,那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主子可以待的地方了,就算是回去了,也只能像个木偶人一样。
今晨戚焰陷入了梦魇,她走在皇宫里,母后在前头带路,其实她没见过母后,只是听父皇和宫人提起,但对方衣服上的凤凰与头上的金冠不会有假,所以她认出来了。
母后背着她正在说话,刚开始听不太清,渐渐才清晰了,她说“焰焰”,戚焰点点头,注视她的侧脸,母后到底长什么样呢?她肯定不会跟画上的那样,戚焰从来不信那些宫廷画师。
她们入了花园,面对面坐着,可惜母后没有五官,戚焰脊背挺直,盯着她的模样发呆,您要说什么呢?您会说什么呢?梦里的母后。
于是母后出声了,她定是笑着的,哪怕没有嘴,没有眼,声音也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传来:“焰焰,母亲生你的时候,殿里起了火。”
“我知道。”
“母亲希望你能开心的活下去,母亲真的非常爱你,想陪你长大,想看着我们焰焰往后凤冠霞帔,风光出嫁,想你幸福一生。”
“这很美好。”
“所以不要回去,焰焰,快逃吧——和我一起逃吧,公主。”
母后的脸变成了江陆离的模样,他站起来朝戚焰伸出手,目光里全是柔软的情,戚焰笑了,伸出手搭住他的指尖。
“我记得,以前我生辰想要放风筝,而冬日不怎有风,它飞不起来。”
“但是你偏要比我还钻牛角尖,最后却还是没能成功。”
“可我还是很高兴。”
江陆离静静的看着她,笑容模糊不清,只是眨眼间,四周的景色成了幻影,她伸出手去摸,忽的消散成烟,于是在黑色的梦里一觉安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