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归山家门前,敬岚茫然看着紧闭的大门,换做一两个时辰之前,也许他会毫不犹豫敲门进去,抓紧时间处理自己带回来的一身伤口。
但是,脑海中一遍一遍的回放着的画面,却让他脚步异常沉重……
在那间兵器店里,当他来不及再顾虑,还是端起烛台跟着老人一路跑进了木屋的地下室之后。
他看到的却是一把剑,一把即便历时数年都被他深深烙在脑海里的剑!
被老人染了血的手颤抖着拿起的,正是那把在他幼时,从后山山缝里遗落下去的剑……
敬岚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再一次见到它,更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够拿回它!!
可此时,这剑就在面前这个差点杀了自己的老人手里。
他打算,把它交给他……
敬岚皱眉看着老人,突然看到老人的脸上有泪痕在泛着光。
他不知道这个老人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把剑递到他的手上。
但可以确认的是,他真的没有来错地方!
虽然过程和他想象截然不同,可时隔半月余,他阴差阳错,还是找到了这把剑。
这把…师父为他铸的剑!
敬岚的手不自觉有些发颤,上一次来到寒山镇的种种一瞬之间尽数在脑海中浮现,那时候的他,还认为自己的往后一生,始终都只会是一个守山人罢了。
指尖碰了碰剑刃上的“天梵”二字,敬岚忽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去拿起它。
与此同时,他回想起了那把朽木剑。
一种某些东西结束,而某些东西降临的交叠感,沉沉地压在了敬岚的手上。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无论现在他是不是准备好,都必须握住这把剑!
何况早在半月之前,他就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
微微垂下目光,敬岚默默抬手,骤然一把紧紧抓住了剑柄。
谁知,老人却抓着这把剑像是不愿意放手,仿佛要把生命所有的重量都倾注其上。
鲜血淌落地面的水声不停响起,敬岚一惊,当即回神。
无论这个人有多古怪,都是师父的旧识,现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必须赶紧找一个医馆包扎处理才行!
敬岚随即就要放手去扶他:“前辈…”
“给我把手放回去!”
老人突然的喝声直接将敬岚的言语打断,只见老人死死的盯着他:“你是桐示先生的传人,是一个剑客,一定要抓紧了,不要再让它从你的身边消失!”
听着这与师父极相似的喝声,敬岚几乎是条件反射,手瞬间紧紧抓回了剑鞘之上。
手指触摸到纹路,敬岚低头,一眼看到的是手中在蓝光照映之下的剑鞘。
“天梵”二字闪烁金属的光泽,仿佛折射出无数个日夜,苍老的身影在桌前专注细致的打磨雕刻……
这把剑…叫做“天梵”。
老人的脸色十分灰暗,敬岚心头微沉,把之前捡来的木剑鞘扔在一边,赶紧搀住他:“有话之后再说,先……”
“不必。”
话语又一次被老人强硬打断,老人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不需要包扎,也不需要治疗,我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敬岚浑身莫名窜上一股寒意,一时语塞:“你……”
老人目光移到天梵之上,接着说道:“如果不是为了天梵,你今日不会看到我站在这里。”
“前辈是说,是这把剑……救了你?”
敬岚疑惑的看着老人,他觉得老人似乎是这个意思,但又似乎不是。
老人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回答敬岚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天梵既已交托,我便没有再继续留下的理由。”
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怪异感,敬岚再开口时,莫名地没有底气:“就算要离开,也先把伤处理……”
“我会消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
在敬岚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老人目光变得失去了聚焦:“因此桐示先生也许未能说出来的话语,我将作为忠告,传达给你。”
听着老人遗言般的话语,再看老人的神情,敬岚意识到面前这个老人不是在胡言乱语。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老人这时候的情况,只觉得好像是一种态度,一种知晓了自己命运之后,对命运的态度。
敬岚微微握紧了天梵,他觉得这样不对,很不对!
可他却不自觉地放松了抓住老人的手,认真点头。
老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神色渐渐缓和,异常平静的开口:
“第一,你是桐示先生的弟子,一定要走下去,让他们在长久岁月里的所有夙愿,终究能有所归属。”
“第二,永远不要怪你的师父,他没有选择,你终有一日,会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第三,永远不要责怪你自己,你是一个值得桐示先生自豪的后辈,只是现在,你还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敬岚一惊,顿时瞪大了双眼,老人却语气极端严厉:“听着!记着!不要试图打断我!”
一时之间,无论心中涌出的疑问到底有多强烈,敬岚都只能硬生生压了回去,听老人分毫不停继续说着。
每一句都不离桐示老人,每一句都在为作为桐示老人弟子的他,做出最锐利的指向与忠告。
有用无用的,敬岚都将之记在了心里,也许老人的话语在未来某一天会被很多变故所推翻,但即将成为逝者的人口中所言,都有被记住的价值。
直到某一刻话语戛然而止,老人脸色突然变得极其肃穆,像是要说出什么极其重要的嘱托,敬岚心头不由得微微一紧。
可没想到,老人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最后一点,如果那个女人姓‘巫’或者‘风’的话,你万万要小心!”
女人?巫?风?
回想起店门口的对立感,敬岚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巫蕈儿,心头不禁疑惑:“她确实姓巫,前辈知道她是什么人?”
在敬岚的印象中,巫蕈儿确实是个不算友善的家伙,坑他的事情也有。
但从无尘寺的时候开始,敬岚就觉得她应该是站在桐示老人这一方。
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也没有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什么敌意。
此时此刻,听老人说出这样的话语,敬岚意识到,巫蕈儿似乎比他看到的想到的甚至预感到的,要更加复杂……
“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地远离她!”
老人眯起眼,神色凝重的皱着眉说道:“她身上有那种气息,而且,比我要多出千万倍…”
“气息?”
敬岚把从见到巫蕈儿开始到现在都回忆了一遍,巫蕈儿性格确实异于常人,可她好像并没有给敬岚留下很深刻的,关于气息的印象。
对于敬岚而言,气息是他从小就用念力接触的东西,如果真有古怪,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敏锐才对。
想不明白这一点,敬岚随即问道:“什么气息?”
话音刚落,却忽然感觉老人的脸色变了,像是情绪变得异常沉重。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不清楚应该怎样描述,但也许可以说是,来自…死者的气息……”
敬岚浑身一僵,虽然老人这话可信度不低,但他确实从来没有发现其存在。
是老人在说谎?
还是,那种气息,确实和他所定义的“气息”有所差异?
“好了。”
敬岚心中千思万绪被老人简单的两个字打断,老人突然转头看向了被敬岚随手放在身后木桌上的烛台:“灯要亮了,天梵交给你,我也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老人的影子被蓝色的火光拉得很长很长,映在墙壁上安静的等待着。
无论那些言语中,敬岚认可多少,不认可多少,又疑惑多少,对于眼前被沧桑浸透的老人,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意义…
手里天梵重了几分,因为老人那紧握着剑鞘的手掌,终于缓缓的松开。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蓝色的烛火,竟然刹那变成了正常火焰!
地下室的一切都被灯火照得透亮,很久没有人造访的屋子,很久没有人动过的物品……
少了的,是站在眼前的老人。
多了的,是手里一把久别重逢的剑。
那个老人消失了,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兵器店里没有一丝一毫人居住过的痕迹。
从兵器店里出来时,街道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常态。
敬岚的出现没有换得任何诧异的目光,甚至都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
虽然归山没有仍旧在街道对面的摊位,但也只像是提前收了摊位的商家。
由始至终,他都没能理解,在那间兵器店里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难道说,又是幻术?
老人虽然消失不见,可喉咙和胸口传来的隐痛以及手里握着的天梵,却证明着这一切发生过。
从八天前的无尘寺变故开始,他似乎就和幻术师开始八字不合。
走到哪里都是幻术师的身影,那一夜山上的人是,巫蕈儿是,这个老人也是!
就他这几天遇见幻术师的频率来看,敬岚确信,他很快就会和更多的幻术师碰面。
能让数量和质量到这种程度的幻术师聚集在一起,背后一定有什么存在在推动着。
可他和桐示老人,究竟都是轨道上的某一个齿轮,还是只是无意之间,被殃及的无关者?
……
……
伸手触了触归山家的木门,敬岚感觉心口似乎有一团气堵着。
低头轻轻抚摸着天梵精致的剑鞘,他觉得他应该是在为那个老人难过。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名什么,也无法给他立一块墓碑。
老人对他是怎样的态度敬岚并不关心,可他对天梵这把剑,对这把曾属于他的剑,那份真诚到了极点情感,却绝非虚意!
就在这时,归山家的门突然被从里边拉开,把敬岚给吓了一跳。
往里一看竟是巫蕈儿站在门口看着他,敬岚下意识地抬手遮掩颈上的伤痕,他心下隐隐不想巫蕈儿知道老人的事情。
但这条件反射的动作,反倒基本把问题画在脸上。
不用说巫蕈儿,换做阿准,恐怕都看得出他这时的尴尬。
沉默持续了一阵,巫蕈儿的目光突然转到他腰间天梵剑上,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难道巫蕈儿认识这把剑?
然而,脑海里刚刚冒出这念头,巫蕈儿下一步的行动,就马上让敬岚了解到自己想多了。
只见巫蕈儿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转身利落地关门,抬步就绕过他走了过去。
敬岚无言看了一眼门,心想这人是不是就喜欢给人找不痛快。
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要进去,她当作看不见!
“过来。”
然而,身后突然传来的两个字,却把敬岚抬起的脚生生止了下来。
他确信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听到巫蕈儿在路过他的一瞬间,很小声的说了一些什么。
但是他几乎没有听清,只大概分辨出话里好像有“囚徒”什么的。
回过神来,见巫蕈儿朝着寒山镇外田埂方向去了,心下实在不明白她这行为。
可她难得说句正常话,敬岚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小跑了一段距离才追上巫蕈儿,敬岚手扣住微微发疼的胸口,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似乎知道敬岚的伤实在跑不起来,在到了田埂的边缘时候,巫蕈儿缓缓放慢了脚步,顺着田里的小路径直走了过去。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敬岚也想不明白,巫蕈儿这时候要带他去哪里,只能跟在她的身后。
春天的田地里整整齐齐排着一簇一簇嫩苗,视野十分开阔。
能看到田野的尽头是一个小山丘,而山丘之后一座青山高耸入云,浅浅山雾从远处看去平添了些许灵气。
靠近天空的地方盖了厚厚的雪,白中隐隐透着几分绿,给人清净的视感。
地崚西南,凌峰北寒。
说得便是这座隐有灵而极清冷的高峰……
听田姨说起过,这山不仅仅是风景如画,对于镇民而言,更传说住有神灵。
因神灵保佑,寒山镇才能以一个小镇的基础,有了寒山药市这样的地方。
说是神灵,却不如说恰恰是这地方气候宜人,水土丰沛。
敬岚想,这种信仰虽然是虚构而出的东西,但也许正因为信仰的存在,这个依附于北寒山的地方,才会带着那么几分温暖的人情味。
微风从远处吹来,凉凉地灌进敬岚的衣袖,伤口的疼痛缓和了不少。
从这景致中回过神来,只见巫蕈儿在整片田野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敬岚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你来这里干什么?”
巫蕈儿微微抬头:“在屋子里。”
敬岚:“……”
听着她这又一句毫无逻辑的话语,他心里已经是张哭脸。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人什么意思,一脸有重大事项告知的表情把他喊出来了,结果还是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敬岚有种转身就走的冲动,但又觉得她应该没无聊到,主动把他叫出来只是跟他过不去的程度。(虽然她本来也真的无聊)
反正来也来了,敬岚抱着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态,干脆顺着她的话问道:“谁在屋子里?”
巫蕈儿沉默了一刻,没有什么神色,只缓缓转头看向敬岚,语出惊人:
“要你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