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系列之二十九
生死之间
江仁彬
他步履沉重地走进电梯，迟迟没有伸手按楼层按钮。他捂上脸。
电梯里死一般的沉寂。这时候，他多希望能有个人在他身边，哪怕是不相识的，听他倒倒苦水，他也觉得满足了。可是，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伸出手。他想按下顶楼键，26层。尽管他舍不得娇妻爱子，更舍不得那几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美人坯子，但现在风声很紧，他随时都有可能东窗事发，他想，与其到时间身败名裂，还不如自己早点了断。
可是他伸出的手突然停住了。电梯按钮键赫然显示了“27”。他觉得奇怪，难道自己走错楼层了，哪来的27层，明明顶楼只有26层啊！
这时，电梯外似乎有敲击的声音，但电梯已经自行向上蹿升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不断翻动的红色数字：24、25、26......到了26，电梯戛然而止。他拼命地按动27，毫无反应。他拼命敲打着数字键盘，仍然毫无反应。他只好步出电梯，他想这样也好，可以真正“走完”人生最后“一公里”。
他看了看楼道，这应该是最后一眼了。楼道昏黄。此刻，妻子和孩子应该正在屋中安睡，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的夜不归宿。那几个小情人不知道又到谁的怀里撒娇了。他叹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冤。做了这么个书记，捞了这么点东西，老婆孩子都还没得到什么好处，标准是替驴挣口袋啊！
他隐约记得，他与人说，如果给我做个什么局长书记的，只要三天，我可以一辈子不要工作。后来，不知怎么地，他真的如愿以偿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还没有当上几天，快活的日子刚刚开头，突然就东窗事发了。他得到提醒，赶快自我了断，保护同僚，保护自身晚节。“至于你的老婆孩子，放心，有人会照顾好他们的。”他的耳边一直响着这个阴森的声音。
他迈上第一节台阶的时候，发现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他奋力一推，一堵不厚的墙轰然倒下，通向顶楼的楼梯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脚下。
他一步一步地向上挪着。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奋斗，就好像现在这攀爬楼梯一样，每一步都那么艰辛沉重。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每一步，是为了攀上事业的巅峰，现在的每一步，是为了走向命运的终结。
他回头望了望。他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个人拉他一把或者挽留他一声。可是，没有。
他叹了口气，深深的。
他站在顶楼边沿，下面如万丈深渊，他知道，只要再向前挪动一步，就会万劫不复。他赶紧向后退缩了一步，可是，忽然觉得后面好像有一只手将他向前狠狠推送了一下。当他倒头朝下的时候，才感到，人不在了，再好的风景与你何干？他不由尖叫起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尖叫声未落，只听得“嘭”的一声，自己的身体与地面水泥结结实实的来了个死神的拥抱。凭他曾经军人的直觉，这声音不亚于一当量丅N丅的爆炸声。刚才还一片死一般沉寂的别墅区，突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那么多人，围成一圈又一圈，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多希望这些街坊邻居中能有人伸手拉他一把，让他立起身，快速逃离这尴尬之地。可是，没有。搜寻中，他的目光与一双情深似海的眼睛碰撞到一起。
“妈。”他扯直嗓子叫道。
母亲什么也没说，径直飘过来，牵上他的手，丢下一众错锷的看客。听得越去越远的警车声，他松了口气。“不是妈妈您拉我跑开，今天，我要丢多大面子啊！”
“你真是死要面子啊，儿子。看到你每年寄给我们的东西越来越高档，给我们奉送香火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我就晓得不好，我跟你爸说，你迟早肯定要出事。去年，见你家摆起了香炉，我就晓得你来见我们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母亲还保持生前的特性，一唠叨就没个完。
“咱爸呢？”他怯生生地问。
“你爸嫌丢人，不肯来接你。”母亲牵着他的手迈进家门。
家还是原来那样，三间平房，砖墙瓦盖，土得掉渣。
他踏进屋，只见彩电、楼房、轿车、保险箱散落一屋，他知道，这些都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孝敬的，但父母压根就没动用。父亲还坐在那张屁股移动就吱呀吱呀响的木椅上，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
电视是黑白的，屏幕不时有雪花闪过。父亲正在看的是警视教育片。电视画面上，王宝森、成克杰他们正在被剥光衣服，大卸八块，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熬。解说员说，每次煎熬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他们每人要接受十二轮煎熬，现在轮数还没过半。
他正惊悚，画面突然切换，一个身着清朝官服的人也同样在接受油煎，声声哀号令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竖。他不由得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知道他是谁吗？”父亲突然转头问他。那双眼，全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白。
“不……不知道。”他颤栗道。
“和珅。”父亲阴森的声音如同炸雷，他的耳膜瞬间穿孔。
他突然想起娇妻爱子，生前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幸福，死后要他们承受多少羞辱。他突然感到父母真是可怜，刚把他接回家，面临的可能又是生离死别。
“和珅是大清的，怎么到现在……”他心中的疑问还未出口，播音员铿锵有力的解说就直入耳膜：“贪腐者将永远被绑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接受良心的审判和油锅的煎熬。”
他无力地睁开眼，幽幽地问：“我还有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