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系列之二十三
中暑
江仁彬
盛夏的傍晚,站在室外不动都止不住汗水直流,稍久点就会有强烈的窒息感。但是已经在幼儿园铁栅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的洪学慧,不但一点躁热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自己从头顶到脚底都透着一股凉气。她用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幼儿园的铁栅门。这个曾经抚摸过成千上万次的铁栅门,以前每次抚摸它,都有一种归宿感。跨进这道门,她就会看到她可亲的同事们,可爱的娃娃们。几十年了,幼儿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都融入了她的血脉。
可前些天,忽然接到通知,附属幼儿园被从学校剥离了,成为独立建制的公办幼儿园了,她们这些没有编制的幼教工作者要自谋出路了。会场上,她一遍遍掐着自己的虎口丫,希望这只是在梦幻中。
四天来,每到傍晚,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来到幼儿园门口,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抚摸着烫人的铁栅门,凝望着门内的校园。幼儿园说剥离就剥离了,事先没有一点征兆。暑假前,她还找园长,想让自己外甥女秋学期过来实习的,现在可能自己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两天,丈夫总对她说,魂不在身的一样干什么?家里又不缺你这一个月千把块钱。女儿总安慰她,正好到我单位陪陪我,帮我烧烧饭。实在闷得慌的话,还可以代代家教辅导班。
洪学慧只有以长长的叹气回应。丈夫和女儿说得对,快五十岁的人了,有没有这份收入菲薄的工作无所谓,但他们不知道,洪学慧割舍不下的是这份情。
洪学慧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自己怀揣当地幼师班毕业证书来到乡中心幼儿园的那股兴奋劲。她很投入,干得风生水起,尽管她不是正规在编教师,收入也很微薄,但这不影响她对幼教的那份热爱,也许这份爱是与生俱来的。不过,二十世纪初,改制风刮进校园,公办中心园被一夜之间由公有改为私有。她不懂,好好的国有资产,就这么贱卖给个人,这是犯的哪门子病?
不管懂还是不懂,她照例被低价买断工龄,加入下岗人海。下岗后的她有点狂躁,稍有不顺,就对着丈夫大喊大叫。在当地派出所工作的丈夫给她联系了几家单位,地位与效益绝对比那时候的教师要高得多,但她都回绝了。她面前晃动的始终是那些灵动的、充满渴求与好奇的孩子们的眼睛。转来转去,最后她来到了这所公办小学的附属幼儿园,一干就是二十五年。丈夫说,她就是教活生王的命。原以为,一辈子就奉献在这了。可眼下,快要退休了,幼儿园剥离了。
洪学慧眼前一阵恍惚,隐约看到那些同事又来到幼儿园,包括那些平时抱怨待遇低,嚷嚷着要跳槽的老师都来了,她们还像前几次一样,彼此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流,然后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办公桌,默默地擦拭,一遍又一遍。有些还会走向自己任教的班级,默默地取下那些自己曾经花费心血设计的室内外装饰品。有些眼软的还会一边动作,一边拭泪。
也许是有了太多的生活沉淀,洪学慧清楚,这些年,政府对教育投入力度越来越大,公办教师队伍日益强大,她们这些没有编制教师迟早会被淘汰,这是大势所趋,即使有再多的不舍,也无能为力。
“只要能和孩子们在一起,一分钱不给我都无所谓,”洪学慧觉得,“但不管怎么讲,对她们这些辛辛苦苦为幼儿园发展建设作出贡献的老师,尽管她们没有编制,还是应该给个说法,不能就这么说甩就甩了。”
“哭什么?幼儿园剥离了就不能生存了?要学会不抱怨,积极向上,好好生活。”奇怪的是,洪学慧喊出来的,却是这样连她自己都诧异的话。一眨眼,她发觉刚才那些还在忙着收拾和啜泣的老师都不见了,校长园长不知什么时候浮现在幼儿园墙头上冲着她笑。
“学校也不会抛开你们不管,你们可以双向选择。”朦胧中,洪学慧仿佛听得校长这样讲,她激动得泪水一下奔涌出来。她想抬手擦眼泪,却感觉像有千钧重量压在臂上......
“中暑三天了,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一旁的丈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望着洁白的病床和来来往往的病员、医生,洪学慧使劲揉着自己还在发胀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