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前后,小火轮行驶在嘉陵江上,沿途高耸的岸上出现了不少大大小小、杂乱无章的石头屋与木板房,其中许多是简陋的吊脚楼,几根歪歪扭扭的长木柱,支撑着发黑的木板墙与竹棚项,让人看起来有些胆战心惊,似乎只要江风劲吹,它就会垮塌下来。
船只慢慢地减速向岸边靠去,林建平站在船顶的甲板上,颇有兴致的打量着这川江两岸的风光。一阵阵江风吹过,让他感到很清爽。在经历了几个月艰苦的水陆辗转旅程之后,林建平与同行的大通洋行的职员,终于抵达武汉朝天门码头。这一路上的旅行,并没有给林建平留下好的印象,沿路多次换乘船只,不是大帆船就是小火轮,船上的空间狭隘,生活设备简陋,人员拥挤与食物单调,是远不能与之前乘坐的海轮与越洋邮轮相比。一路上他们还转乘破旧的长途汽车,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甚至在一些山区路段,乘坐的是牛车,因为他们也算是在战乱年代逃难之难民了。
当他们乘坐的扬子江火轮靠泊朝天门码头时,码头上下的景象让林建平颇为吃惊。
江岸边的码头上停泊着许多大小船只,一些船准备起航,有一些正要入港。空中充彻着刺耳的汽笛声与船工大声的吆喝声,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杂物与油污。林建平看到对岸的山峰上树立着木支架,挂着一些信号球,有些好奇。他询问身边的一位船员:“师傅,那山头挂着的是什么信号?”
“大先生,你是第一次来重庆吧?这样你就不晓得了。山上的那个信号球是防空用的。不止对面山顶上这一个,在附近的许多山头上都有,这是互相之间看得见的一连串的信号台。”船员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一边大声说着。
“为什么要用这个防空信号球呢?”从上海出来的林建平,不了解作为陪都的山城这些年所经历的一些事情。
“是这样的,大先生。抗战以来,日本飞机经常来轰炸重庆,日本飞机来之前的半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够收到防空警报,这样就有时间跑防空洞去躲起来。警报台值班人员看到这个信号球升到一定的位置,就会摇响警报器的。”
“那日本人经常来轰炸吗?”林建平听到这个情况心里也大为吃惊。
“前两年是三天两头来轰炸的,今年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来炸了。”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小火轮已经靠上了码头,船员匆匆忙忙离开了,但他刚才的这句话也令林建平心中多少有了一些安慰。
在拥挤的人群中,他跟着同事们提着大包小包行李挤上码头,但眼前的高耸而陡峭的台阶让他眼晕。朝天门码头是重庆的一个重要交通要道,商贾客旅,人来人往,呼爷叫娘。这里也是各种小贩营业生存的所在,沿着高耸的台阶两侧是各种小店面,挑着各式各样的幌子,有客栈、面铺和杂货店,而在台阶的边上还有许多小贩跨着小木箱、提着竹筐,高声叫卖香烟、瓜籽和糕点,夹杂着各地口音的声浪此起彼伏。
“老天那,这台阶这么高。”同行的办公室秘书小陈在台阶前停下脚步。
“是啊,空手上去都难,这许多行李怎么办?”几个同仁在路边一起讨论眼前的难题。
“小哥,要担行李吧。”几个拿着长杆棒的挑夫挤到他们身边,他们是专门来码头为外地客人挑行李的。于是双方谈好价格,挑到兴隆旅馆。那里是大通洋行通过各种关系,出高价为内迁的中高级员工预先租下的。
虽然行李都由挑夫们挑走了,但朝天门码头120级的石台阶,还是让他们走到脚发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这一路上见到的许多衣着破旧,脚踏草鞋的挑夫,挑着各式各样的货物,穿行在人流与黄包车之中。林建平这才发现重庆地势就是一层层的山地,房子都建在山坡上,到处都能够见到台阶没入一条条的小巷与路口。当地的居民外出采购物品,一个人拿着吃力的大物件都请了挑夫,所以到处都是挑着货物行走,或者在路边等生意的挑夫。一路上还有许多南来北往的黄包车,不仅拉着老人、小姐和太太,就是一些身体胖大的中年男人,也都要依靠黄包车才能够轻松出行。
他们一行人跟着挑夫走到脚软身热,口干舌燥。老王一路上叫苦,有人打趣道:“老王你也叫一架黄包车吧。”老王正走得不耐烦,身边经过的一辆空车停了下来:“先生你走累了吧?上车坐一路。我和你们的挑夫都是老熟人了,车价便宜。”
老王犹豫了一下上了车:“各位不好意思,我是走不动了。”
“你自己出钱,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家开心地笑了。
在山坡路上七拐八弯,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目的地。兴隆旅馆位于一座大教堂附近,匆匆路过的林建平看到大教堂的门前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若瑟堂”。他心想等到安置妥当了,要到教堂里面来转转。去嗯,在上海期间,他每周都要到徐家汇大教堂去做礼拜,这一段时间离开上海,在旅途中风尘仆仆的,没有顾得上寻找教堂去做礼拜,他的心中若有所失,如同在风中飘动的蒲公英一样。今天在这里见到了这座气派的若瑟堂,给他的感觉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在大教堂的阴影下,转过街角就是兴隆旅社,这是一座三层楼的旧楼房。外墙面上泥灰剥落,木头门窗也已色泽斑驳。但他们心里明白,在陪都重庆的这个时刻,能够租到这样的房子已经是万幸了。他们来到旅馆狭小的院子里,在一棵胡桃树下停了下来,每个人清点了自己的行李,与挑夫们结算了资费。旅馆的门厅很狭小,杂色木头柜台后面有一位正在抽着水烟的中年女人,虽然院子里来了许多人,她一如既往的从收音机里听着川戏广播,到了各位走近柜台时,才扬了扬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各位,我们这里早已客满了。”
“老板娘,我们是大通洋行的,已经在这里预订过房间了。”林建平说。
“哦,是大通洋行的各位先生,你们终于来了。给你们算好了差不多的日子,已经把临时住的客人给赶走了。这钥匙都是二楼的,你们自己上去吧。”说着她把一串钥匙放在柜台上,又接着抽烟听戏。
一行12个人提着行李上了楼,开了四个房间。每个房间有三张单人木床和一些陈旧的家具,在走廊的尽头有公共盥洗间。对于从上海来的洋行职员们,这种生活条件是太差了,但如今重庆寸土寸金,有钱找不到房子。从码头来的一路上,见到了许多摇摇晃晃的木板房与用竹竿搭的吊脚楼,让他们感到胆战心惊,能够找到一个落脚的旅馆,已经算是不错了,大家无话,各自结伴住了下来。傍晚,已经陪着总经理先期抵达的总务长孙先生回来了,他也住在这座旅馆中,但他是一人一间。
“弟兄们,欢迎欢迎,你们终于来到了。”孙先生很开心地与大家打着招呼:“今天是礼拜五了,总经理交代让大家好好休息两天,下礼拜一正式上班。”当天晚上孙先生在附近的一家饭店为大家接风。
晚饭后,林建平与各位同仁一起出来散步。天已经黑了,由于电力紧张,沿途的路灯昏暗。他们发现很多老百姓快步向一处灯光明亮的地方走去,于是他们也跟在后边。这一处在黑夜中显得特别明亮的地方,就是白天路过的若瑟堂。
今天是礼拜五晚上,这里并不做礼拜。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在教堂门前的空地上围着一大堆人,他们在神职人员的维持下排队。不少人已经从里面出来了,手上抱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纸包。原来是当地的一些救济团体与礼拜堂一起对贫穷的市民进行救济,向他们发放一些大米,面粉,因为数量有限,很快就发放完毕了。迟到的人怀着遗憾的心情,两手空空的离去,但人们理解,在战时物资短缺的情况下,能够有一些救济活动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今天错过了就下一回再来吧。
第二天是礼拜六,傍晚时分,林建平和几位同事早早的就来到教堂大门前,但是他们发现并没有开门举行礼拜活动。林建平问一位神职人员:“今晚这里有做礼拜吗?”
神职人员向他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很对不起,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停止公开礼拜活动了。你看,虽然从外面瞧进去,我们的钟楼还是很好的。但是大经堂的后半部分,几个月之前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炸坏了,现在还没有修复。你们去别的礼拜堂做礼拜吧。”
显然,洛瑟堂由于大经堂损坏,不再举办弥撒活动了,但是大钟楼保存完好,每天早晨七点钟的时候依然会敲钟。这钟声就成了住在旅馆里的客人起床的闹钟。大通洋行在这大后方的生活是比较懒散的,因为总经理等一批高级职员都住在远郊,每天上午十点钟能够到达办公室就很好了,而且由于处在战争时期,生活物资短缺,交通工具不便,员工生活都不容易,所以洋行管理也很松散。但是,每天早晨,教堂钟声一响,住在附近旅馆里的这些人也不能睡懒觉了。起床梳洗完毕之后,几个人就结伴来到了街角小茶馆泡杯茶,向守在门口的报童买一份早报,边喝茶边看报边讨论着时局。小茶馆隔壁是一家不错的早点店,有牛肉粉,老麻抄手,担担面,烫面油糕,酸辣豆花,油醪糟和糍粑等,住在附近的居民和内迁来的公务人员都喜欢在这儿吃早点。大通洋行这几位吃茶的常客,也就让伙计到隔壁的饭店给他们点一份早餐,早饭后几个人就这么懒洋洋的走着去上班。
在这一批骨干力量到达之后,大通洋行的业务又慢慢地恢复了起来。总经理通过上层关系,从南洋购买了二十辆大卡车,增加经营从缅甸到重庆的运输业务,并在郊区租了空房子做仓库,囤积了不少生活用品。这样一来,大通公司开始招兵买马,上海来的这些骨干都升迁到中级的位置。
自从到了重庆之后,林建平没有离开过市区,每周都在旅馆与洋行之间往来,只有礼拜天放假,但时常还要加班。每个月薪水500元法币,倒也够他一个单身汉日常开支。林建平明白仅凭着现在的工资发不了财,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但他一个留学生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情,而且新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自己的资源可供调度,只好一心一意为洋行服务,俗话说大河涨水小河满。总经理私下里告诉过他,认真工作,只要洋行发展了,不会亏待他。
这天下班之前,副总经理李先生将林建平叫到了办公室,让他今天晚上陪着去政府商务部的一位陈司长家里参加一个小型酒会。这位司长与李先生是大学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最近陈司长的岳父搞到了一批紧俏的进口物资,准备以比较好的价钱脱手。李副经理一到重庆就与这位老同学联系上了,特别关照他如果有生意不要忘了通知自己,好处是不会少的。所以这几个月以来大通洋行通过这位司长倒是做了不少生意。今天下午陈司长与李先生通了电话,告诉他又有一些好东西来了,让他今天晚上到府里参加一个小型酒会,顺便谈一谈这笔业务。
下午上班不久,李先生就带着林建平上了小汽车,离开市区前往北碚温泉。
眼下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沿途的田园倒有一番别致景色。行车一个半小时之后,来到了缙云山下一个幽静的山谷,这里竹林如海,绿树成荫。在山谷的里面有一片宽敞的坝子,周围散布着十多座小洋楼。
汽车在一座楼前停了下来,这座楼前空地蛮大的,已经停了好几部小汽车。
李先生与林建平下了车,他见林建平东张西望地看着这座楼与楼前的车,就轻声的说:“你别看他只是一个司长,也是一个吃薪水的公务员,但他这个部门是一个肥缺,他老爸是政府的一位大员。好在他还认我这个同学,我们才有这样合作的机会。”
小洋楼的门口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佣人,见到有客人到达就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先生午安。”陈司长家的佣人是很少有这种笑脸对外的,平日里人们来拜访陈司长,除非主人有交代,大多是要坐冷板凳的。这就是俗话说的主有多大奴有多大。但今天确实是不同意于往常,主人开门迎宾,佣人就带上了笑的面具。
李先生递上自己的名片:“这是本人的名片,请通报陈司长。”
“原来是大通洋行的李总,请进。”一位佣人引着他俩进了门。楼内播放着音乐,客人已经到了不少,正三三两两地喝着酒水聊天。陈司长在客厅里面走动招呼客人。见到李总进来,他面带微笑迎了上来:“欢迎欢迎,李兄。”
“非常感谢陈司长邀请我们来参加酒会。在当下这个时刻,是多么难得的享受机会啊,今天是沾光了。”李先生满脸是笑地奉和着。
“那里,那里,李兄过奖了。李兄在大洋行高就,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个小party,让你见笑了。”陈司长虽然口中讲的谦虚,但是脸上仍然透出一丝高傲的表情。
“不敢不敢,陈司长你是我们洋行的一棵大树,在你的照顾下,我们才有一碗不错的饭。鄙行董事长总经理让兄弟问候你。另外,我给你介绍一位青年才俊。这位小林是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名校出身。我们董事长的老同学从美国给引荐的,今天特意带他来见见世面,今后少不得要请司长多多关照。”
林建平赶紧走上前来给陈司长见礼:“陈司长好,久仰大名。我是林建平。董事长和总经理多次提起您对我们的大力支持。我是一个新人,完全没有经验。请陈老师多多指教。”
“好啊,年轻人。在这样一个非常的时刻回国参加政府抗日救亡的事业,是值得鼓励与赞扬的。你看今天这里有很多商业界的朋友,我让秘书给你引荐一下。”陈司长虽然摆脱不开矜持的神态,但多少还是让人感到有真诚的态度。
“多谢陈司长。”得到一位大官员的鼓励,林建平感到很兴奋。
“丁秘书你过来一下。”陈司长向一位高挑的中年人打招呼:“你带着这位年轻人到处转转,认识一下各位来宾。李总,我们到里面谈一谈。”说着陈司长就把李总带进隔壁的一个小房间,关上门谈他们的事情去了。
丁秘书也只是敷衍地带着林建平在大厅里转了一下,给他引荐的了几个客人。不久,大门口就有人叫:“丁秘书,你来一下。”
“林先生,不好意思,失陪了。你自己走走,不要拘束,请自便。”丁秘书说着就离开了。
“丁先生你忙。不客气,不客气。”丁秘书走了,林建平倒也松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来谈什么生意的,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处在一种紧张动荡的生活中,今天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放松一下,他是求之不得的。所以他也不在意与谁打交道,自顾自的就在餐台前选食物吃了起来,又到酒水台前品美酒,当然,他也时不时礼节性地与身边的人打个招呼。
“哎呀,巧了,这不是林建平吗?”从身后传来一个青年女人的声音。
林建平回头一看,也不禁愣了:“原来是密斯李啊。你怎么也在这里呢?”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身材中等的年轻女子,穿着时髦,显得相当的有气质。这位女子名叫李丽莎,是林建平在圣约翰大学的同班同学。
“哈哈,这里是我舅舅的家。老同学,你怎么也在这里呢?”李丽莎对于在这里见到林建平也感到十分意外:“你和晓华不是去美国留学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你那位女朋友在哪里啊?”
“达令,你在这里有熟人啊?”一个身着名牌西装的高个子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手上拿着两杯的酒,说着将一杯酒递给李丽莎。
“是啊,真是巧啊,这位林先生是我圣约翰的同学,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林建平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男朋友,小苏。”
“苏先生好,鄙姓林,名建平。是密斯刘在圣约翰四年的同班同学。”
“原来是这样啊,林先生,现在那里高就?”高个男子问道。
“我去年从美国回来,在上海大通洋行谋职,租界沦陷后就来这里了。”林建平回答说。
“原来是大通洋行,我们可能还会有一些业务往来的。达令,你陪林先生聊聊,我那边还有一群朋友去照应一下,失陪了,失陪了。”苏先生一脸歉意地向李建平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老同学见面有许多的话要聊,李丽莎说:“这里太吵杂了,我们到院子的阳台上去聊一聊吧。”于是两人穿过人群来到大厅的后门,门外是一片宽阔的大阳台。阳台上摆着几张桌子与凳子,正对着后院的大花园。李丽莎对站在后门边的佣人说:“给我们送两杯咖啡过来。”两人就在靠阳台围栏的桌旁坐下,
清风吹过,让人觉得特别的舒适,院子里的几棵树上秋虫唧唧叫着。
李丽莎倒是十分关注他们的恋爱问题。
对于老同学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林建华就将这几年来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李丽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静的听着,不时发出感叹声,“建华同学,真没有想到你们的结局是这样的。现在到了重庆来,你在生活上有什么打算吗?”
“我倒真是还没有什么打算,不过在洋行的工作倒是蛮顺心的。我想这战争总不是无限期地打下去,战事结束后依然要回到上海去。我二叔还在上海坚持着,我们家在上海有一个小公司,目前也就这样先维持着。希望到时候能够对他能有一些帮助,毕竟这几年我和家里闹翻以后,他对我提供了不少的帮助。密斯李,刚才你的男朋友,提到与我们公司的什么业务?”林建平想到的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并不是来交谊的。
“是啊,我听说我叔叔的岳父有一笔生意要由你们大通洋行代理,小苏说的应该就是这一件事情了。”李小姐也不太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只能这样说一个大概。
“原来是这样啊。像我这样层级的职员本来是不可能来参加今晚这个酒会,因为我所在的部门要介入这一业务,所以总经理让我来。”
“这样很好。你放心,我会帮助你这个老同学的。很多事情是需要有人在背后促成的。”李小姐倒是说的很志诚。
正在这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密斯李,你在这里啊!真让我好找。”随着一阵笑声,一位漂亮女子风一般的飘到身边,“你在这里和谁谈的这么亲切啊,我可看到小苏在屋里呢。”
出现在眼前的这位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淡紫色碎花的缩腰布拉吉,一张鹅蛋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左手臂上挎着一个精致的小皮包,右手细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根长长细细的女士雪茄,大大咧咧地一下子就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密斯包,原来是你啊。怎么不在里面跳舞呢?”被别人冲了话题,李小姐显然有些不高兴。
“密斯李,我们有几天不见面了,真想你啊。”包小姐撒娇地说,“这位先生是谁啊?介绍一下吧。”高小姐对主人的脸色不管不顾,可见她们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建平啊,这位包小姐是我母亲来重庆后认的干女儿。她是四川大学的学生,是文学系的吧?喜欢表演,现在是一家话剧团的演员,最近在排一个表现新女性生活的话剧。到他们上演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啊。”密斯李对林建平介绍过这位女生后,就转过头来对她说:“林先生是我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同学,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博士,刚刚回国来不久,现在是大通洋行的经理,深受董事会的器重,前途无量啊。”她就这样平白无故的给林建平安了一个博士头衔,林建平听了脸上一红,正要说什么。密斯李笑眯眯地对他说:“稍安毋躁。”
林建平只好改口说:“密斯包,幸会,幸会。我刚到重庆不久,今天在这里巧遇密斯李,今后还要仰仗各位的支持。”林建平有些坐立不安,他知道密斯李历来讲话有些不着边际,特别是在老同学面前什么不敢讲。
“林博士,久仰久仰。今后可要多多指教哦。我可是个笨女孩,什么都不懂。”包小姐表情可爱地说。
“密斯包,我可懂你,你这个女精灵,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密斯李笑对密斯包说。
两个女子很随意的说了一些开心话,在昏暗的灯光下,林建平感觉到包小姐那漂亮的眼睛一直扫着自己,也似乎感到有些不自在的起来。
正在这时一位佣人走了过来:“林建平先生在这里吗?”
林建平赶紧起身应答:“是的,我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大通洋行的李总找你。”佣人毕恭毕敬的回答。
天色已经很晚了,林建平知道该回去了,他回过身来跟两位女子告别。两位女子起身相送,一起来到灯火明亮的大厅。
李小姐说:“建平,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空常来玩,密斯包也会在这里陪我的。”
他们在大门口见到了李先生,于是俩人跟主人告别离开。林建平在门口没有见到陈司长,倒是见到了包小姐向他挥着手绢告别,似乎情意绵绵。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林建平正在办公室里收拾文件准备下班,密斯李挂电话找他。在电话里传来她开心的声音,“老同学,赶紧到王朝大酒店来,我们简单吃一个自助餐,晚上去兰心大剧院看戏。不要找借口推脱,马上过来,今晚我做东请客。”
听到密斯李这样命令式的邀请,林建平还真是没有了谢绝理由。而且这个王朝大酒店离他办公的地方不太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于是林建平下楼就找了一辆黄包车,十分钟到达王朝大酒店。
原来在重庆并没有这种自助的西式餐饮,但是近年来,因为抗战而内迁至重庆的政商人仕增加,给这个内地城市带来的许多新潮生活方式,王朝大酒店经营自助餐就是其中之一。虽然绝大多数食客还是喜欢与选择传统的围桌宴饮方式,但这里的自助餐倒也吸引了一批生活在重庆的外国人与需要快速进餐的,特别是傍晚需要赶时间去看戏或参加舞会的时髦人士。林建平到达时,密斯李与她的几位朋友已经到了,她们喝着伯爵红茶在等候着。
“密斯李,抱歉,抱歉我来迟了。如此匆匆忙忙的是什么重要的戏要去看?”看到一群女士在等自己,林建平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老同学,今晚是密斯包的戏首演,我们要去给她捧场。那天晚上不是见过面了吗?对她的印象如何?”
“哦,那是一个热情洋溢的现代女子,看来也真是多才多艺啊。”虽然对密斯包不熟悉,但是林建平还是由衷地给予赞叹。
密斯李又将林建平向她同行的友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大家客气了一番就动手去取自己喜欢的食物与酒水了,边吃边聊也花了半个多小时。吃过饭来到酒店的大门口,天还没有黑。马路对面守着一批黄包车,林建平一挥手,马上就过来了几辆车,他们一行人陆续上了车,连价钱都没有说,就让车夫们赶去兰心大剧院。
当他们赶到兰心大剧院时,正是观众们入场的时候,售票厅的门口还排着长长的队在买票,剧场的四周可真是热闹极了。许多小贩子能在这里做很好的生意,卖卷烟,卖炒花生,卖手工糕点,还有挎着冰桶买冰镇汽水。剧场周围的小饭铺的生意也很好,许多人在匆匆忙忙的吃着面条。林建平没有想到在重庆这个山城里有这么多戏剧观众。观察完剧院周边的情形,林建平又打量起这一座大剧院。兰心大剧院是一座新盖的两层建筑,但外表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豪华的建筑。宽大的入场大门前有一块很大的平台,平台的下面有三层大台阶,在重庆这个地方什么建筑都有台阶,这是不足为奇的。剧院门前有几块大型的宣传广告板,上面贴着近期上演剧目海报,花花绿绿的。其中最醒目的一张就是今晚的剧目《海棠花落》。这是一部新编的社会剧,讲的是国府迁都重庆以来发生的内迁人士在这避难之地的爱情故事。密斯包在剧中扮演第二女主角,一位情场失意的知识女性。
这一场戏将林建平看的心动,也对包小姐刮目相看,她在戏里的那个娇美动人的扮相,那个梨花带雨的悲情表演。不知怎么的,这场戏竟然引起了林建平对自己爱情故事的回忆,心中感到隐隐作痛。整场戏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包小姐,看得如痴如醉。坐在一边的李小姐有意地打量着林建平的表情,脸上似笑非笑。
演出结束后,李小姐对林建平说:“我们到后台去看一下他们吧。”林建平马上就答应了,而且在心中产生一种想见到包小姐的感觉。于是,与退场观众的方向相反,他们这几个年轻男女穿过人群向前台走去。舞台的一侧有一个小门,门后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后台化妆间。化妆间里灯光明亮,人影攒动。
走进化妆间,李小姐向一位正在整理戏服的工作人员问道:“包小姐在哪里?”
工作人员回答说:“包小姐在左边屏风的后面。”于是这一行人就来到了屏风的旁边。
“密斯包你今天的扮相真美啊!祝贺你演出成功。”李小姐一见到包小姐就大声称赞,虽然包小姐并不是今天的主角。
“哎呀,原来是姐姐啊,你怎么到了这里面来了?你看这里乱糟糟的,这么拥挤,一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包小姐一见到李小姐,赶紧放下手中的梳子站起身来。
“我们向你表示慰问来了。你看我把谁给带来了?”说着李小姐回过头去,发现林建平还没有在屏风的一边出现。
林建平这是首次进入剧院化妆间,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很新鲜。他没有想到在舞台上富丽堂皇,井井有序的演出,在这后台的化妆间里就变成了这幅自由市场式的景象。
“林博士,你怎么落在后边了?快到这里来。”李小姐对着屏风的那一头大声叫。
林建平听到李小姐叫自己,抢前一步从屏风后面探过头来。他看到包小姐正含情脉脉的望着自己,赶紧向前说道:“密斯包,祝贺你今晚的演出成功,你演的角色太让人感动了。”他情不自禁地向前握住包小姐的手,周围的各位都会意地微笑着,只有他还沉浸在包小姐的目光中。他们可能是有,啊,我想看很多高中,你要走到哪?“林博士过奖了。”包小姐轻轻地用指甲掐了一下林建平的手,他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松开了手。
“密斯包,那是你演的角色打动了林博士,分明是你这个大美人让林博士感动了,你瞧他多么激动,这是真正的知音吧。”李小姐在一旁凑趣地说着。这让林建平感到十分不好意思,红着脸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但是在化妆间里彩色的灯光下,人们倒也没有发现林建平红着脸的尴尬相。
李小姐说:“好啦,好啦,密斯包你快点卸妆,我们也不在打扰你啦。”说着李小姐转头就走,跟她来的一行人也就一起出来了。落在最后面的林建平回过头去望了望包小姐,向她告别。包小姐甜甜地笑着,给了林建平一个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