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的一段时间，上海非常寒冷，从昨天晚上起已经下了一夜的雪。
今天是星期一，林孝文要去公司上班。昨天晚上在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应酬，喝了不少洋酒，虽然没有醉倒，也是昏头昏脑的。晚上车行的出租车送他回家，在石库门前停车时，脚就站不稳，因为下雪了地上滑。好在送他回来的襄理先下车，在一旁扶了一把，才让他安全回到了家。
今天早上他起床迟了，太太与保姆已经送孩子上学去了。他去餐厅吃早饭，他家的早餐一向比较简单。一锅江米粥放在草编的保温包里，舀出来时还是热呼呼的。桌上盘子里有两根黄澄澄的大油条与几个肉馅煎包，配上香油豆腐乳与酱黄瓜，让他胃口大开。早饭后，林孝文回到屋里换衣服。周一有例会，所以穿衣服比较讲究。他给自己选了一件咖啡色的鸡心领毛衣，打了一条枣红色的斜纹领带，这领带夹当然是纯金的，然后穿上一套带暗红色细纹的藏青色西服。这时，他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转身往窗户看下去，车行派来的出租车已经停在他院子门前。林孝文带上黑色的毛呢帽子与淡黄色的羊毛长围巾下了楼梯，从客厅门边的衣帽架上，取下那件黑色的呢大衣，提起他大公文包出了门。听到老爷下楼的声音，在后厨房里刚刚买菜回来的女佣人张婶，赶紧走到前面来开门送行。
在写字楼的门房处，抱着汤婆子的刘先生看着进出大门的行人。这是一座临街的三层写字楼，有好几家公司在此办公，一天到晚人进人出的。每家公司上午下午两次到此取报纸邮件，如有临时的要事刘先生会到各家公司去通知。就在林孝文到达公司前不久，邮局给他送了一份电报过来。刘先生知道林孝文今天还没有到，所以就在门口候着他。
“林总早，请留步。”看见林孝文到达，刘先生迎了上来。
“老张早啊，有什么事？”林孝文停下脚步。
“这里有你的一份电报，邮局前脚才送过来。我知道你还没有来，所以就等着你。”说着刘先生就将电报递给了他。林孝文接过电报说声谢字，也没来得极看，就匆匆忙忙的往里面走去。公司里的各位职员都已到了，各自在办公桌上忙着。几位股东也已经到来了，正在休息室里喝着咖啡。
林孝文走进办公室，挂好大衣，脱下帽子和围巾，就打开电报纸。
“母亲大人今天夜间去世，请二弟速回。兄孝忠。”一行字映入他的眼帘，
林孝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略一思索，便向办公室门外的大房间里叫了声：“小陈，你过来。”
办事员小陈走了进来：“林经理，有啥吩咐？”
“你与船务公司联系一下，给我订一张时间最近的回家船票。”
“好的。”小陈退了出去，赶紧到电话间去给船务公司挂电话登记船票。
两个小时的会议结束后，林孝文送走各位参会的股东，回到办公桌前。小陈进来报告，已经订好明天中午的一班船票。林孝文取过两张纸，各写了一些字，让小陈去发两份电报，一份给远在美国的林建平，报告祖母的丧事，另一份发往罗城，告诉家里明天即返程奔丧。
忙忙碌碌的一天很快过去了，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林孝文还在石库门院门前，就听到楼上传来钢琴声。这是他的儿子正在学习弹钢琴，这个孩子弹钢琴的启蒙老师是他的妈妈。林孝文的太太许婧婧出生于一个教育世家，也是从小就学了一手好钢琴，是学校和附近教堂的钢琴手，她很在意教自己的孩子学弹琴。这一对夫妻关系不错，恩恩爱爱，但不管怎么样林孝文还是个从山区出来的土包子，像这种唱歌跳舞弹琴等风流与时尚本事，一概不会。太太取笑他时，就说他是个木头人。他按响了门铃，佣人陈婶出来开了门。
“老爷回来了，今天迟了，天都黑了。太太问过好几回。”陈婶正在楼下的餐厅里准备晚饭，等他回来就吃饭。
“是的，陈婶。”林孝文有些心不在焉。
陈婶接过他的公文包，帽子，围巾和大衣，挂在大门边的衣架上。他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喝着陈婶给他上的红茶。给主人上过茶之后，陈婶人上了楼，去通知太太和小少爷下来吃晚饭。很快，楼梯上传来的儿子奔跑的声音，他一边跑着一边叫：“爸爸，爸爸，你回来了。”听到儿子那兴奋的声音，林孝文如吸了口雪茄似的精神倍增，他来到楼梯口一把抱住儿子，望着楼梯上下来的太太说：“达令，老家出事了。”
儿子一听马上就问：“出了什么事？”林孝文拍了他一下屁股：“没有你小孩什么事，你不要多问，快快吃饭去。”
儿子很快坐上了饭桌，回头看着爸爸妈妈。因为在这里也是要等一家人坐齐了才开始上饭的。林孝文将太太叫到了客厅里，对她说：“家里来电报，老太太走了。”说着，他从口袋里将那份电报取了出来。太太匆匆的看了一眼，眼圈有点发红，“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已经订好了明天的船票，我很快就要回来的，公司里经营的业务很多，又到年底了，我在外面也呆不住。”“好的，那你就快去快回吧。”
“爸爸妈妈，你们快过来吃饭吧，我好饿了。”儿子在饭厅里面叫了起来，虽然他放学时已经吃过点心了，但又弹了一个多小时的钢琴，那两片饼干和一杯奶茶早已消化光了。
“宝宝，明天爸爸要出差几天，你在家里要乖乖的听话。”林孝文对儿子说。父亲经常出差，儿子对此已经习惯了，他笑笑说：“嗲爹，你放心吧。”
林孝文的岳父是大学教授，岳母也是一个富商的女儿。虽然他来自山区边城的一个商人家庭，但是上海这个家庭接纳了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上海大学的学生，还机缘凑巧地因为家乡出产茶叶与桐油，岳母家的出口生意也做这些土产，因此他就靠着连接家乡的产品与上海的出口商，扩展了林府分公司的业务。只是他没有太大的野心，只要挣的钱能够让他们一家在这十里洋场里舒舒服服的生活，他也就很满足了。太太是一位千金小姐，对先生的家乡是比较陌生的，只是在新婚之后回去过一次，住了一个礼拜就返回上海了，这么多年以来也都没有去过。太太就在附近的一个慈善会里面做义工，每周花一点时间去做做善事，大多数时间就在家里面弹弹钢琴，看看小说，与朋友们一起到南京路上去逛街喝咖啡听戏跳舞，这是一个享清福的女人，所以她不会愿意到南方的小山城来生活。对这一点林孝文能理解，家里有什么事情，都是他自己一人去处理，并不要求太太同行。
身体虚弱的老太太，由于日思夜盼的孙子婚事办成如此一个结局，心里堵得慌，经常催促儿子将孙子招回家。老人家半年来一直郁郁寡欢，精神与胃口都很差。入冬以来，罗城的天气十分寒冷潮湿，老太太浑身疼痛，夜间噩梦连连，终于一病不起。老太太这一病，林府上下乱了套。年底时节，公司里事务繁忙，林孝忠无暇分身，忠孝难以两全，一大家日常生活与照看老太太的一应事务都由婉珠安排调度。
罗城里有教会办的两家小型医院，其中一家康泰西医院办在东城，为上层人士提供医疗服务，医生护士多为洋人；另一家是办在西城的惠民医院，医护人员多为本地教徒中的学医者，医院比较简陋，为普通市民看病，更多是为贫民免费施药。但是老太太一向拒绝西医，特别是这两家医院都是洋教开的，一生拜佛的老人家只接受本地中医的诊疗。
自打老太太病后，张管家将罗城里的中医都请遍了，开了许多帖药剂，在城内最大的回春药局配了地道的药材，依然不能使老太太恢复健康。这几天中，林孝忠为母亲的病体每况愈下十分着急，眼看着中药没有作用，便与婉珠商量着要去洋人办的诊所请西医来诊治，虽然母亲不愿意去西医院，但将医生请上门还是可以的。夫妻俩商议停当，林孝忠匆匆忙忙出了门，婉珠便来到婆婆的床前。看到媳妇，老太太失神地说：“婉珠呵，娘快要走了。阿宝何时能回来，我想见他一面，这个不听话的孙子。”
老太太房里烧着炭火盆，空气中充彻着浓浓的药味。听到婆婆如此说，婉珠赶紧在床前坐了下来，一边用手轻轻地在老太太被子上拍着，一边小声地说：“娘，你先放宽心啦，早上孝忠与我商议，还是要请西医上门来看一看，你可同意。”
老太太说：“这些汤药我也吃不下了，就换换吧，但我不去西医院的。”
婉珠见婆婆松了口，马上安抚说：“我们不去医院，只请医生来看病。宝儿是个不孝的孩子，我们已多次发电报给他，叫他回来。他回复说忙过这一段，会想办法回来看你。”见婆婆如此思念孙子，婉珠只好顺口说了些语焉不详的话来安慰老人。她又告诉婆婆，孙媳妇很挂念老太太，几次都要进来看望你老人家。老太太听后心中宽慰些，“这孩子真是懂事，是我们对不起人家。”
罗城有几家西医诊所，其中最著名的WL西医诊所，是一位奥地利医生小威廉三世开办的。小威廉医生此时五十多岁，他是奥地利皇家医学院的毕业生，曾经在英国海军当任军医。十几年前，他随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来东方殖民地服役。退役后，因为喜欢东方的生活，辗转来到罗城，先是在港务局任医生，后来与城里的一位陈盛陶医生合作在梅坞顶开了这家诊所，他娶了当地的一位女护士，在罗城安了家，并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虽然表达得结结巴巴，但是不影响他给病人治疗。
婉珠从婆婆的房里退了出来，对守在走廊上的张管家说：“老张，你赶紧去小威廉医生的诊所，请他来给老太太看病。”张管家拿着老爷的名帖，坐着道奇小汽车来到诊所请威廉医生去林府出诊。威廉诊所设在一座临街的灰色小楼中，由于入冬以来天气寒冷，病人多，候诊厅里有不少病人。好在今天两位医生都在场，接到林府的出诊请求后，威廉医生匆匆忙忙地整理好手提诊包，带着护士，跟随张管家来到了林府。
威廉医生看过老太太的神色，了解了前一段的治疗情况，认真地做了一番检查。做出的诊断是并没有实质性的内脏疾病，只是年老体衰，心脏衰竭。躺在床上的老太太伴随着一阵阵喘息，失神地望了望医生，又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威廉医生神色凝重地走出老太太房间后，对陪在身边的林孝明说，根据老太太的年龄体质，以及这一段来的病情，是非常不乐观的。只能继续施药，并进行注射治疗，争取多延些时日吧。护士返回诊所配好药剂之后，再度返回林府为老太太施治。老太太得知要进行针剂注射时，摇着头拒绝了，她老人家不愿意接受这种西式的治疗。但是，此时口服药剂对老太太已无多大作用。两天之后，老太太病情恶化，处于弥留之际。林孝忠赶紧派人去电报局向远在上海的二弟拍发电报，召他回家奔丧。一家人守候在老太太的床前。
午夜前，80岁的老太太终于在昏睡中停止了呼吸。老太太高龄辞世，根据当地风俗习惯要办喜丧，家人只是私下流泪送别老人，不得高声痛哭。林孝忠众兄弟退出房间商议事情，只留下媳妇们照看云姨带领一众女佣与丫环为老太太梳洗、整容、更衣，几位年长的女佣将老太太遗体移入安放在后厅的樟木寿棺，将在此停灵七日。张管家指挥佣人，连夜在后厅布置灵堂。
老太太半夜过世之后，林府上下就忙开了。门房连夜在大门口贴白、放炮，告诉邻居们林府开办丧事了。天一亮，张管家即指派能办事的佣人，前往城里的棺材店联系搭建白事牌楼事宜，又请来写字先生书写白帖，接着派出一众能跑脚的佣人将白帖发送给林府在城内外的亲戚好友，还特别派人通知远在五十里外的林府庄园，让他们在庄园后院的白厅搭起灵堂，前往林府祖坟进行整理，准备一周后老太太移棺停柩等事宜。林府四兄弟则轮流在老太太的棺前守灵。
一清早接到林府的通知，就有搭建白事牌楼的师傅带着徒弟与各种应用材料来到，约莫3个小时，一座十分讲究的牌楼就耸立在林府的大门前。午前，从城外碧云寺请来做法事的超云和尚带着一众小和尚匆忙赶到，一时间灵堂火烛高照，钟磬齐鸣，和尚们提起的十二份的精气神，高声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与《往生咒》，超度老太太的亡魂。
午前开始，陆续有亲友前来吊唁，他们送来大批的钱票、烛炮与布帐等。林府大门前一时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虽然老太太的遗体在当天晚上就已经放入了棺材，但是直到林孝文回来之后才算正式入棺。因为要等到四个儿子都齐全了，以及远在外地的娘家亲属一起到场向遗体告别之后，才能盖上并钉住棺材盖，抬置椅上，谓之“上马。”由棺材铺的师傅上了第一遍大漆。林家四昆仲穿戴麻衣草帽，四位媳妇身罩粗麻布，在灵堂跪着，陪同一批批亲友吊祭。青云观道士与和尚们轮流诵经念咒，在后厅的天井里摆下火盆，焚化了纸币纸人与纸马，阵阵青烟在灵堂上空旋转着随风飘动，出家人念着口焰，恭送老太大的亡魂上马离家。忙忙碌碌的一天就这样子过去了，晚间的灵堂上灯烛高照，香烟缭绕。兄弟四人轮流给老太太守灵，劳累了一天的媳妇们则带着各自的孩子们回房休息去了。在张管家的安排下，佣人与丫环们也轮班陪同守灵。厨房给守灵的人们备下精美的点心，有八宝粥和糕点，还特别给几位老爷熬了参汤，用精细的磁盅端了上来。
次日上午，在陪同外地来的亲友吊唁老太太之后，林府兄弟集中在一起就母亲丧事进行公议。大家在书房坐定后，林孝文首先开口说:“大哥，这个家里有你主事，我们都听从你的安排。”林孝忠这几天疲劳过度，睡眼惺忪，他点着一只雪茄烟抽了一口，定了定神说，“各位弟弟，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按照本地习俗，母亲大人的棺木要在家做七个七天的祭祀，每一周要给寿材上一次油漆，每7天一次，总共要过七重漆。如果完全按照习俗做，要七七四十九天。但我们家人口多，进出不便，每日还有许多的迎送往来，我们几个人也都有事情要做。从祖父起办丧事就不完全按当地风俗习惯在本府停柩做七七的。不知你们是否都理解我们家的这个做法？”
林孝忠说完话停了下，满脸疲惫地看着几位兄弟。林孝文见状说：“大哥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家族公司里有许多事务要大哥打理，你们都有公务在身，我也只能在家住一周就要赶回上海，四弟在办完事后也要去之江大学上班。所以就按大哥的想法办。”三弟四弟听完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当即招来风水先生，选定一周后的一个吉时，将老太太的灵柩送到古镇庄园停放。
几十年前，太老爷就在庄园的后院增设了一个专门临时停放棺木的白厅，之后家中老人去世，在城里办过第一个七后，先转送庄园的白厅暂放。这样城内的家中继续办后面的六个七就简便许多。在七七四十九天完满之后，家人们会一起来到庄园将灵柩就近送往山上的家族墓地。
七天之后，林府举行了盛大的移柩仪式，内亲外戚俱到场送行。
林府大门洞开，门口的牌楼上长帆飘动，素花簇拥，一对青石狮两侧排列着两支鼓乐队按时奏乐，附近的街道两则拥挤前来观礼送行的人们。吉时一到，孝男孝女们披麻带孝，手捧灵牌与老太太的遗像从大门中出行，后面是数十人的旗幡队，十六人抬的樟木大棺缓缓而行，又是旗幡执事的人群，当他们走过之后，两支鼓乐队一边奏乐一边加入了行进行列，再就是送行的亲朋好友，接送老年人的车辆与家人丫环的队列。
一时间，大街上移柩的行列鼓乐齐鸣，浩浩荡荡，如压地的银山一般向前延伸，来到了江边码头上，码头上早靠岸停着多艘大帆船。人们护着灵柩上了船，拉起风帆，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奏着鼓乐起航了。
这几天，古镇上的林府庄园也忙的不可开交了。自从接到城内主府的丧报，管家张朴赶紧让庄园里的仆人为老太太戴孝，并且把村长张水才招到庄园里，让他带上看墓的庄户，到后山林府的族墓进行整理打扫，做好出殡的准备。庄园中的白厅也布置得当，备下香烛纸马，白幛松塔，以及一应的吊唁用品。当天下午，张管家素衣布鞋出了庄园，沿着青石小路走进小竹林，云梅庵去通报老太太的死讯。
这一年冬季比较暖和，梅庵内外的梅花开得很早。早在道圆师太60年前重修梅庵时，就在小庭院中种植了一红一白的两株腊梅，这里的梅花是这家小庵最值得称道的。打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道圆老师太非常喜欢梅花，她的家乡冬春季节十分苦寒，梅花总要到天气暖和的暮春时节才能开放。到了古镇之后，她发现这里的冬季并不寒冷，而且春天里总是早早的就暖了，十分适合种梅花，而且开花时间早、花期长。在这个小庵重修并种上梅花后，她就为这个小寺起名为梅庵。后来，小凤琳又来此出家，法号慈音。慈音师傅也十分喜欢梅花，在她的手上又在寺院内外广植梅花，形成了一片梅林。在梅花簇拥下的小寺院，成了名副其实的梅庵。
转眼之间，梅春自打18岁迁居古镇的林府庄园，与儿子分别20年来，她已年近40岁。10多年前她入住梅庵，遁入空门，削发为尼，法号妙诚。如今的妙诚女尼，早已放下一切，苦参禅仪，熟读经书，全然不再是一个受骨肉分离的世俗女子了。梅庵的当家人慈音师太已年过七旬，身体大不如前了，冬天里很少到室外活动。每天只在尼堂中焚香念经，与妙诚及清风，明月三位徒弟谈经说法。平日里，乡间一应的佛事均由妙诚带着两位小尼去经办。
这一天上午，阳光非常好，梅庵的尼堂暖融融的。妙诚做完早课，来到慈音师太的禅房中。这间雅室有很大的玻璃花窗，玻璃是从西洋进口的，使得梅庵与其它寺院有不同之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晒进禅房，小几上点着暖香一炷，青烟袅袅，满室春暖。慈音师太披着尼袍正坐在窗前看着一大盆盛开的水仙花。小尼清风用从院内八角井汲的一桶清澈井水，在一旁烧水沏茶。小茶炉中烧着去年夏天存下的干龙眼核，一阵阵幽香从火焰中飘出。妙诚轻手轻脚地走进房来，见师太正入迷地欣赏水仙，在阳光下气色尚好，也不忍心打扰老人家的片刻清静，就站在门边的花架边。师太知道妙诚来了，缓缓地转过身来，用慈祥的眼神望着这位弟子，轻轻地说：“妙诚，你坐下。”接着她对明月说：“明月，你将柜里磁瓶中去年秋天的武夷水仙沏一壶，与你师哥品一品。”
“是的，师傅。”明月向妙诚师哥微微一笑，便去柜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大瓷瓶，在一旁沏茶。师徒俩在窗前坐下，慈音师太与妙诚谈论起近日再次研读中的《妙法莲华经》，“妙诚，这一部法华经真是精妙的很，其中有5个妙处，便是法妙、佛妙、形式妙、众生妙、护法妙，这些妙都在哪里?是要认真地悟一悟。”
明月用一把宜兴产的紫砂壶给师太师兄沏茶，倾壶出茶，一时间满室生香。在给师太师兄端茶时，明月也不忘在佛前敬了一杯香茶。老师太看的十分高兴，对妙诚说：“你这个师弟悟性很好。在我百年之后，清风与明月两位师弟是你的好助手啊。说起来你入我佛门也已十多年了，我很希望你作为林府人，今后能够接掌这一座家庙，我也算是为林府集了功德。但是修行在你个人，能否完全出离尘世，放下一切，还得靠你自己的努力。”妙诚听到这里，心头一动，双掌合十，轻声回答道:“徒儿谨遵师傅教诲，一定认真读经，专心悟道。”
师徒俩正在品茶论道，听的寺院大门外有人敲门。明月赶紧起身向外走去，这屋里的师徒俩也中断了谈论。明月神色慌张的跑了进来:“阿弥陀佛，师太，大师兄在上，张管家前来报丧。”听闻此言，妙诚身体一震，手头的茶水洒了一桌。老师太神色不动，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口中轻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师徒三人来到大堂，已有二师兄清风在接应张管家。
张管家向师太禀报了林府老太太的丧事，并告知林府要求在庄园停柩期间请各位师傅做佛事超度，老师太连连称是。张管家报告完毕匆匆告辞，清风与明月送了出去。送走张管家，老师太召集徒弟议事，当即决定由清风明月与林府庄园联系，安排一应超度事务，并在梅庵后院的功德堂为老太太设了灵位。
自妙诚出家以来，一心向佛，已渐渐淡忘了世间的俗事，早已与林孝忠断了联系，也无从知道儿子的情况。但是，老太太的去世，就像朝池塘中扔了一颗石头，又在妙诚的心中引动了一些尚未根除的旧缘。慈音师太看出妙诚动了旧思，又不好点破。她淡淡地对妙诚说：“就让清风明月负责每天的超度吧。”
听师傅如此安排，妙诚说：“我也是本庵出家人，为施主做超度理所当然。”
师太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口称“阿弥陀佛。”便转身返回自己的禅房。梅庵的功德堂里，有林府先人的专用灵柜，其中安放着前代人的数十个牌位。当天下午，庄园送来村里工匠制作的老太太牌位，这是张管家提早安排定的。
傍晚时分，妙诚跪在灵柜前念经。念着念着，她的眼前显现出一条河流，有四五丈宽，河中喷出一朵巨大的水花，上面坐着双手合什、素衣慈眉的老太太，这朵巨大的水花托着老太太慢慢地浮向岸边。这时灵光闪现，仙乐飘飘，手托竹枝与净瓶的观世音菩萨脚踏莲座出现在空中，菩萨将老太太接到莲座上，带着她往西而去。看到这一副情景，妙诚感到自己的心境特别的平和，她闭目轻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晚课结束后，妙诚来到师父房里，向她讲述了在老太太灵前念经时所见到的幻境。师太正在禅床上打坐，听罢，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度人度己，莲台若舟，思空世空，尽在心中。”听了慈音师大的话，妙诚突然大彻大悟，过往的一切都不再成为她心灵负担了，她已经在心里将老太太送往西方世界去了。在那一个时刻出现的时候，她没有了对过往的怨恨，也没有因此而感到快乐，她感觉到自己真是出离了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
一周后的上午，慈音师太带领三个徒儿，早早就来到了庄园。午前，林府移柩的队伍到达了。因为这里是林府家庙的道场，老太太的灵柩奉入后院的白厅后，慈音师太不顾年迈，带本寺的女尼、送灵柩来的僧人与林府的各位亲友做了一场法会。张水财村长也带领着一众乡亲，前来向老太太告别。就在这一场法会上，林孝忠见到了梅春，但是妙诚女尼并没有见到林孝忠。当他们在法会上擦肩而过时，林孝忠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而妙诚女尼正专心地领诵佛经，在她的心中只有一片佛的天地。法会结束后，梅庵的女尼师们先行避席告退，归隐庵中。林府众人在用过素食后也返回城里去了，热闹了一天的庄园终于回归了平静，送行的张管家等人返回庄园后，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在之后的三七、五七与七七逢祭之时，林府依然如仪遍邀内亲外戚、亲朋好友前来府中大办吊唁。而在城内开办吊唁的当天，庄园中也举办一个简单的礼仪，置办果饼酒供，点烛焚香，由梅庵女尼妙诚或清风诵读经文，然后由工人为棺木上一遍大漆。七七期的祭祀结束后，林府为老太太正式出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