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三代士族,到程景墨这一辈家中长辈自然是希望他科考入仕的,只可惜程景墨虽文采不俗却无心仕途,一心只想着些寻医问药的事。大禹八十二年,程景墨行冠礼,彼时泷新月入府两年,成了程景墨书房里的女史。这两年是泷新月过得最开心的两年。她只在程景墨园中伺候,不必理会内院的勾心斗角也不理了解外面的风起云涌,一切都有程景墨替她安排好,她只需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事的时候跟着程景墨读读书写写字,当真是好不惬意。
程景墨前年已经中了举,开春便要入京参加春闱。程景墨收拾妥当后便带了他贴身的小厮不为和泷新月女扮男装的书童上路了。西昌府到京城整整十余日的路程,泷新月好生奇怪为何他们的马车一路上都没遇到山贼。
程景墨笑着让她看马车上挂着的旗子,解释到:“那是官府制的旗子,专给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沿途无论关口还是山匪看到都会行个方便。一来进京赶考的举子若是高中,若是昔日和山匪结过恩怨,难免伺机报复,山匪不与举子纠缠也就少了来日的官府恩怨;二来江湖草莽中不乏可怜之人,他们一身穷苦,没有机会读书入仕,对读书人是有几分敬意的自然也会放举子轻松过去。”
泷新月才刚崇拜完读书人还有这等好处他们便遇到了流寇。二三十人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程景墨将随身金银细软都抛出车外,嘱咐泷新月好好躲在马车里,带了不为下车,与他们交涉。不料那流寇丝毫没有放过他们的样子,抽刀便要照着不为的脑袋上砍去,泷新月从马车中飞身将那人踹飞才没要了不为的脑袋。程景墨看着虽然高大,但实打实的是个书生,哪里会半点防身的本事,不为自小便在程家长大,也只学了一脑袋的繁文缛节,这种打打杀杀的时候两个大男人就是两个巨婴,只能靠泷新月一个人与流寇周旋。好在她好歹修行了千年,拳脚尚可,勉强可以护着他们两个。只是泷新月一人要敌二三十人,还要护着他们两个,着实力不从心,想要突围出去,就算泷新月能跑,那两个酸秀才估计没跑两步就会成为刀下鬼,若是不跑就这样一直纠缠下去,泷新月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泷新月下凡历练十八年,即便遇上要取她性命的,她都未曾下过杀手,如今为了程景墨,她只能杀生了。泷新月赤手空拳几个来回连杀七八人,那群流寇见状急红了眼,更是不要命的向她扑来。泷新月强撑着又杀了两个,剩余的流寇见泷新月似乎还意犹未尽的模样,只得策马而去。待流寇走远后,泷新月直直倒了下去。躲在一旁的程景墨吓得不敢动弹,还是不为将泷新月扛回马车里,又催着程景墨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泷新月第一次杀生便要了十余人的性命,梦里做梦泷新月都能梦到那日的血腥,她足足不吃不喝吐了四五日才好些。程景墨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躲闪,只有不为一直在照顾着她。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后,泷新月到程景墨的房间。
泷新月:“你怕我?”
程景墨:“没有,你好些了没?我刚写了张方子让不为去抓药了,给你调养一下。”
泷新月:“人的嘴最会骗人,可是眼睛不会。你看看你现在看我的眼神。”
程景墨转过身去,道:“新月,我不是怕你,我只是,只是不忍心死那么多人,我被吓到了。”
泷新月:“那你就是在怪我。”
程景墨:“我没有。我。”
泷新月:“你希望那天死的是我?”
程景墨立马转过身来,忙道:“不是,我怎么会。”
泷新月:“那你就是希望我抛下你和不为,你和不为死。”
程景墨:“不是。”
泷新月:“可是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三个,或者是你和不为。我不想他们死,可是我更不想你死。”
程景墨没有说话。
泷新月转身向门外走去,到门口时泷新月道:“我不懂你们人类的善恶,但是如果你觉得我是错的,你可以告诉我。下次我会按你的意思去做,哪怕你要我将我的命双手奉上,我也会照做。这是我欠你的,但只欠了一次。你想好怎么用。”
夜里程景墨敲开了泷新月的房门,一把将泷新月抱住,轻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愚善。你的命和别人的命比起来,一千个,一万个我也不换。”
泷新月笑了。
程景墨没有参加春闱,而是去参加了太医院的招考,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太医院。消息传回西昌府时,程家二老被气得卧床不起。泷新月幻化成男儿身,陪程景墨入太医院行医。
大禹八十四年,程景墨医治皇帝有功,提拔为太医院院正,是大禹国最年轻的太医院院正。彼时,程家二老才终于接受程景墨从医道。
同年秋,程景墨遵父母命娶青梅竹马表妹粱氏招娣为妻,程家十里红妆迎娶粱家女。泷新月以男儿身为程景墨侍从。
大禹八十七年三月,粱氏入门三年终于有孕。程家张灯结彩,唱堂会七日庆此喜事。同年七月,叛军攻直西昌府,府尹程忠着人护送城内妇孺出逃,以文官之身自清领残兵五百守城。一月后,正值中秋,西昌府陷。府尹程忠自刎于乱军中。程夫人逃亡途中闻夫战死,遂就地投湖殉夫。
大禹八十八年元月,叛军攻陷京城。立国,号骊。旧朝臣子或杀或放逐。太医院未涉朝堂,免于一死,悉数流放。程景墨携妻流放漠北。家仆新月、不为自请跟从。流放途中食不果腹,风餐露宿。二月中旬,行至北戈壁,距漠北一千二百里。梁氏难产,有医程景墨然无药,梁氏一尸两命。三月,达漠北。漠北苦寒缺水多风沙,程景墨、不为、新月流放至大漠矿场服役。
骊国二十一年,程景墨病逝于大漠矿场。弥留之际,他拉着泷新月的手,道:“新月。新月。你可知我这一生思慕于你,可是终究蹉跎一生。”
泷新月任他抚摸着自己的脸盘,苦笑着道:“你思慕于我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一生都在介意我非凡人,宁愿娶她人为妇。”
程景墨:“你在怨我。”
泷新月:“不曾。我知道我的身份在你心里是个解不开的结,我理解。也知道你需遵从父母之命,为程家后嗣计。我都能理解。”
程景墨:“你心里可曾有我?”
泷新月:“许是有的吧。你前世以性命救我一命,于我是莫大的恩情。我虽介意你对我心存芥蒂,但我仍心系你的安危康健,以你之忧而忧,以你之乐为乐。”
程景墨无力笑笑。道:“你介意我娶了招娣?当年我醉酒之后招娣穿戴与你颇为相似,我将她错认成了你。一夜鱼水,我只能娶她。她死之后我不再续娶,不是钟情于她,是我心中一直只容得下你。”
泷新月湿了眼。思索了好一会儿,但还是忍不住戳破:“即便你不娶她也会娶别人,而不是我。尽管你心里念着我,可是你放不开这世间对我的偏见,你违背不了二老的心意。你永远不会娶我。”
程景墨无力地垂下了手,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泷新月忙伸手帮他顺气。接着道:“你介意我不是人类,始终在怀疑我究竟是仙是妖。可是我是仙如何?是妖又如何?你见我能赤手空拳一朝杀尽十数人便觉得我残忍可怕,这些年你虽不说却一直在送我经书。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修行千年一直诵经茹素,从未杀害任何生灵。可是陪伴你的二十九年里,我杀人,杀鸡,杀野兔,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去抓什么。漠北二十一年,我为护你周全,替你挡棍棒,替你与他人拳脚相向,甚至不惜杀人。你爱我,可是你也怕我,你更忌惮我非你族。”
程景墨:“新月,你一直这么通透。也不知好还是不好。我还是要告诉你,若没有招娣,我虽不敢娶你,但我也永不会娶她人。我是个软弱的,这一世,有你陪着,我活得十分欢喜。前世之恩,今世你已经还清了。”
程景墨去后,泷新月守着他的梓棺哭了三日。不为给了她一物,是昔年程景墨手书的一纸婚书,题的是程景墨、新月。
不为道:“公子一生都想娶你,可是他顾虑的太多了,他不敢做。这张婚书他藏了一辈子,临走前嘱托我悄悄找出来烧掉,不要让你看见。”
新月心如刀绞,喃喃道:“你知道我想你娶我,你偏就是不娶。”
新月为程景墨守了三年的坟,离去那天,她对着青青坟冢道:“我欠你的,还没清。我再还你一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