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冷目送鹿先生远去,心头沉重,忽觉他十分伟大,记得唐朝一位大文学家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鹿先生号称棋神,棋艺非凡,只要心无二用,第三局自己必败无疑,他自弃胜负,可见心中已放下得失,在棋道将达到前所未有之境。
林莫问拿着拳谱,惘然道:“第一次觉得,鹿先生是个好先生。”独孤冷道:“他本来便是明师。”
林莫问道:“他适才所言,很有道理,我日后一定要努力习武,把我林家武学发扬光大。”独孤冷望向远方,道:“我也不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虽然我现在很卑微,但我发誓,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
林莫问伸出手掌,道:“我们一起努力。”独孤冷伸出手掌与他一击,道:“好。”
林莫问道:“你帮我要回拳谱,我说过请你去幻月楼喝酒,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独孤冷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也有正有此意。”
两人哈哈大笑,当下便往幻月楼而去。
幻月楼位于城南汉江边上,乃文人墨客集会之所,掌柜姓王,是一位才高八斗的秀才,生不逢时,开了这家酒楼,常自与一帮学生才子吟诗作对,释怀解闷。
青山茫茫,古木森森,其时夕阳未老,云霞如蒸,只见汉江水面上千帆如梭,往来熙攘。
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小二上了酒菜,林莫问倒满酒,一饮而尽,道:“人生如梦,我有时候想,人的一生该怎么度过,学成武艺,像我爹一样,押镖整日奔走江湖,还是娶妻生子,终身就此平淡,要是这般,还不如永当一个少年。”
独孤冷道:“可人岂有不长大的道理。”
林莫问道:“我有时很想长大,有时却又怕长大。”
独孤冷喝了一口酒,道:“但我觉得一个人还是早点长大的好,因为长大了,可以干许多自己想干的事。”
林莫问道:“那你说你以后长大想做什么?”
独孤冷迟疑道:“这…我还真没想过。”
林莫问举起酒杯,道:“依你才智,将来一定大有用处。”
独孤冷道:“你说的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两人对饮数杯,林莫问的眼睛忽然有点发红,道:“今天是我妈妈祭日,我好想念她,记得她小时候常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嫦娥的故事,让我数天上的星星。”
独孤冷一怔,瞬间也想到父亲。
林莫问的妈妈在他七岁时因病过世,这事他曾听他提过,他很爱他的妈妈,但逝去的人却只能永远遗留在回忆中了。
林莫问伤道:“如果我妈妈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独孤冷喝了一口酒,道:“至少你比我幸运,你想念妈妈,尚能记起她的音容笑貌,我想我爹爹,却连他的样子都不清楚。”
林莫问道:“兄弟,原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独孤冷举杯饮干,心中无限惆怅,记得儿时,常问妈妈道:“为何人皆有父,我独无父,爹爹何在。”妈妈恶色道:“你父亲早死了,以后不要再问。”弃子入屋,悄然涕泣。
复又清明之日,向妈妈问道:“邻居二狗父亲死了,他母子逢今日上坟奠拜,何妈妈不携我往爹爹墓前,今日去拜祭若何?”
妈妈形神恐怖,怒道:“早说已死,祭又何用,愚子顽钝,气我甚矣,叫休提及,何不听闻。”忽咳血出,自此而病,卧床半月方下。
至此不敢再问爹爹之事,虽见他人父子融融,见情生思,但念旧日气母,黯然作罢。
此时思父之切,前所未有,悲道:“我妈妈从来不准我问我爹的事,也不晓得为什么。”
林莫问道:“难道是你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吗。”独孤冷摇了摇头,道:“我妈妈说他已经死了。”
两个少年相互望了一眼,一个心想,原来他没了爹爹,一个心想,原来他没了妈妈,这本是两人早就知晓之事,不过以前未能觉得,这会同时想到,不竟心心相惜起来。
其时夕阳沉下,天地为之一暗,林莫问看着大江东去,道:“独孤,我将永记今日此时。”
独孤冷见他言辞殷切,心为所动,道:“我也永不忘此时此际。”
林莫问举起酒杯,大声道:“来,喝酒,我们不应该过于悲伤。”
眨眼一壶酒尽,店小二又拿两壶上来。
两人已经渐有醉意,独孤冷道:“你说我们以后老了,还能像今日一样把酒言欢吗。”
林莫问打了个酒嗝,道:“怎么不能,有我林莫问在,就有你独孤冷在。”
独孤冷道:“好兄弟,来,喝。”
执手破悲,一时皆感天高海阔,觉他日之憧憬,实是无穷,愁怀尽扫,喜如云开见日,心灵共通,哈哈大笑,少年天性显露无遗。
接下来两人又讨论了一些时世与武功上的问题,这才依依作别,各自回到家中。
岳慧心见独孤冷满身酒气,忍不住责备几句,但爱子心切,扶他坐下,泡了樟木茶给他醒酒。
独孤冷醉着嚷嚷,道:“娘,我我…我没醉,你……你不用管我。”舌头打结,话都有些说不稳了。
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其实是心里尚存一丝清晰的意识。
岳慧心坐了下来,她神情喜悦,清绝端庄的脸上比平日多了一丝血色,烛光之下,楚楚动人,问道:“今日有个女孩来到咱们家里。”
独孤冷醉笑道:“娘尽说胡话,难道你也醉了。”
岳慧心没有理会他,道:“那女孩是你同窗,她说她叫轩夕。”
轩夕,听到这两个字,独孤冷的酒意好像醒了一大半似的,脱口道:“她来家里干嘛。”
岳慧心道:“她来告诉我你跟莫问有事找先生去了。”
独孤冷见妈妈神色温婉,这才发现她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知她为何会跟自己聊轩夕,而轩夕偏偏是他心底一个最深的秘密,有些大窘道:“孩儿与她只是相识,并未深交过。”
岳慧心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道:“她是个好女孩,娘很喜欢她,你日后可叫她常来咱家做客。”
独孤冷望了一眼妈妈,又望了一眼家徒四壁的屋内,心中黯然,他喜欢轩夕,但他们之间却天壤地别。
自卑感升起,心想:我对轩夕又怎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她对我虽好,那定是因为莫问之故,莫问与她青梅竹马,他们才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当下说道:“娘,我与轩夕只是普通朋友,她跟莫问才无话不说,可能以后不会再来的。”
岳慧心神情一暗,怔然道:“是这样么,娘最近只是有些神往家常而已。”牵动心念,忽地猛然咳嗽起来。
独孤冷拆开话题,道:“娘,岳爷爷早间说雷公山有一味叫百灵草的药草,可以治好你的咳疾,孩儿明日打算同他上山采药。”
岳慧心悲道:“娘的病治不治都无所谓,我只担心你的终身大事。”
独孤冷道:“此事不劳娘费心。”
岳慧心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起来,咳道:“自你爹离我而去,娘活在世上,早已没有意义,如今你已十三岁,娘若能见你成家立业,便死无憾,也算对得住他。”看来在她心底,也有一个心心念念的男人。
独孤冷忽然有些难过,记忆中,这怕是妈妈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起爹爹吧。
日间与林莫问聊到父亲,已是难过至极,这时妈妈忽又提起,思潮起伏,想起被人叫骂野种之事,侮辱,孤独,卑微,垂伤,在酒醉当中,种种感觉忽地涌上心头。
再难忍住,站起身来,鼓足勇气,向岳慧心发出心里最想知道的问题,道:“娘,到底我爹爹是谁,为何你从来都不准我问他,他…他是个什么人?”问这话时,却又心底发虚,若爹爹是十恶不赦之人,那该怎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