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外公的葬礼，陈雨玹回到学校，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宏远女中附近有一条铁路，想外公的时候，她就会在那里站一会儿，车厢一节节迅速擦过，喷出汹涌的气流，几乎要将两旁的小草连根拔起，那景象太壮观了，她却失落起来，世间的人啊，不就和这些小草一样吗？
在阿里山，有一条观光铁路，国小的时候，陈雨玹和妹妹经常到铁路旁边玩，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将几根铁钉放在铁轨上，等待过于短暂，火车呼啸而来，铁钉被碾压得薄如纸张，这无疑是制作箭矢的好材料。夜里，她躲在小卧室，借着灯光，将竹条两端夹刀切开，一端绑上鸡毛，一端绑上铁片，一支支利箭投入制造――她要用来射杀鼯鼠。
结果不尽人意。当小雨玹开弓拉箭的时候，鼯鼠察觉到危险，轻捷地钻入树丛，箭嗖的飞出去，被坚硬的树皮反弹到地上。
外公捡起一支箭，质问：“从哪里搞来的“箭头”？”
小雨玹不假思索，把“箭头”的来历全盘托出。
外公不由分说，将箭折成两截，气汹汹地说：“靠近铁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更不能在上面放东西！”
在陈雨玹的记忆里，那是外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发火。
火车走远了，陈雨玹依然很消沉，现在的她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想这么一直站着。
宏仁女中校纪严明，对于在校学生出入校门层层把关，如果有外出不归的现象，会第一时间给家长打电话。再过半小时，陈雨玹就迟到了，再过一个半小时，既成旷课事实，如果没有一个完美的借口，训导主任一定会通知她的爸妈，将事情原委调查清楚，并且还会在她的学生档案上留下记录。她明知道外公期望她考上一间好大学，为族人争光，却无法振作，还有半月就学测了，数学没有起色，其余科目也都间歇性遗忘，就这种状态，别说台大政大了，连高职都困难。
“你好。”有个男孩走到陈雨玹身旁。
陈雨玹瞥一眼，似曾相识，男孩说：“你那天去医院，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陈雨玹苦笑一声，男孩意识到他的问题触碰到了对方的痛点，转移话题：“我也常到这里看火车，像这样危险的地带，极少有人靠近，注意安全。”
陈雨玹道声谢，依然望着铁路尽头，男孩问：“你是宏仁女中？”
陈雨玹答：“对。”
男孩说：“我们算是认识了吧。”
陈雨玹说：“算是吧。”
男孩说：“我叫蔡粤生，你叫什么名字？”
陈雨玹犹豫了一下，说：“我叫小气豚。”
“怎么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蔡粤生很诧异。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对啊，人如果有太多‘为什么’，会超累的，对不对。”
“你为什么来看火车？”陈雨玹问。
“呃――”蔡粤生犹豫了一下。
“如果不方便讲，就不要讲了。”陈雨玹说。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蔡粤生说，“因为一种期盼吧。”
“一种期盼？”陈雨玹很快打消了心中的疑问，她来这里看火车，何尝不是一种期盼呢。
“对，故事很长，我可以简单说一点。”
“没关系，以后可以再讲。”陈雨玹此刻很想倾听，也很想倾诉。
“要从我十四岁的时候说起，那时候，爸爸是一名公务员，母亲在一所学校教美术，我们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后来，爸爸辞掉了工作，去大陆经商，由于没有经验，第一次就失败了，花光了积蓄，还欠了很多贷款……”
“这么不幸。”陈雨玹叹一口气。
“那个时候，每隔几天家里就会有客人来，给爸介绍各种各样的商机，爸爸信以为真，就去投资，结果又是失败，上门要帐的人越来越多，冲破了爸爸的心理防线，爸爸除了喝酒，没有别的选择，每天晚上都喝很多酒，喝醉了就打我妈，我妈本来就很瘦小，哪能吃得消他那大大的巴掌呢，当他那一巴掌拍下去，我妈的心里就有一道裂痕，随着时间的推移，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我比你好多了，我是为了外公而来。”陈雨玹说。
“你的外公？”蔡粤生疑惑地看着陈雨玹。
“他刚刚去世不久，我很难过，也不知道该怎样，就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就来这里了。”陈雨玹拾起一颗石子，扔向铁路另一侧。
“你真的比我好多了，你的外公一定很爱你，你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份爱。”
“对，因为这份沉甸甸的爱。”
“我就不一样了，我来这里是因为那片挥散不去的痛苦。”蔡粤生用手拍拍自己的额头。
“现在你爸妈很好吧？”陈雨玹试探性地问。
“他们离婚了。”蔡粤生的眼神深邃而忧伤，“那是我15岁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爸妈两个人离婚的情景，当他们领到离婚证的那一刻，都哭得很伤心，最先哭的是爸爸，他说这些年里很对不起妈和我，他很后悔，她想留住妈和我，但又没有勇气，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爱妈和我了。”
“你和你的爸爸还有联络吗？”陈雨玹问。
“有联络，他非常关心我，在我生日那一天，他给我买了一辆机车，就是你去医院时，我载你的那一辆。他现在开了一家小书店，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是他很快乐，他说这些年心里的包袱终于快放下了。”
“这样就挺好，真的很希望你的爸爸妈妈能够回到过去欸。”
“每当路过铁路，我都会停住脚步，等待远方的火车开来。我清楚的记得爸爸离开我们时的情景，上了火车，隔着车窗向我们挥手，我和妈也向他挥手，就像从前我们互相挥手一样，绝不相信这是分别，而是送别的，我相信，爸爸还会坐着这列火车回来。”
“对，我们要对生活充满信心嘛。”
“谢谢你听我讲这些，就是今天我讲的有些多了。”
“没有啦，我应该谢谢你的。”陈雨玹此刻的心情好多了，她打心里感谢蔡粤生。
“你上课时间快到了吧？”他看看表，提醒陈雨玹，“真的很抱歉，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没关系啦，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还不知道消沉到什么时候呢。”
“你还会来这里看火车吧。”蔡粤生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陈雨玹。
“只要我还想念外公，我就会过来。”陈雨玹挥挥手，向学校走去。
“人没有战胜不了的悲伤！”男孩双手圈在嘴边，冲陈雨玹喊。
陈雨玹停止脚步，转过身，向他点点头：“让我们一起战胜吧！”
“对，一起战胜那些战胜不了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