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嘉义不常下雨，阿里山经常起雾。
十多年过去了，陈雨玹仍能记起她在雾中寻找外公的情景：她手持木棍，抽打着齐腰的草木，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在白雾的遮掩之下，无从分辨是蜥蜴还是小蛇。外公站在茶园里，忽明忽暗，小雨玹没有喊，一直往前走――两人距离并不远，她却感觉走得很漫长。当小雨玹走近茶园，却不见了外公的踪影，就站在那里一直等，直到阳光穿透雾气，直到外公从小工寮里走出来，小雨玹“啊呀”一声，跌跌撞撞往前跑，茶树时而将她淹没，时而倒向她要去的方向，外公敞开双臂，身体前倾，她一头扎进外公怀里，外公搂住她，她没有看外公的脸，反而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看去――时间过去很久了，她记不清看到的是一只松鼠还是一只林鸲。
外公家的房子冬暖夏凉，别看形制简单，从打地基到上梁，再到盖顶、入住，还是花了一点小心思的。院子里有株一品红，绵软的阳光穿透花瓣，一粒粒花蕊就由深红转为暗红，变得更加娇嫩，让人不忍心碰一下。花期过后，一品红会结出红红红的果实，像害羞的小姑娘，小雨玹采一朵，插在头上，问外公：“外公，好看不好看？”
外公正在菜圃拔草，笑一笑：“好看。”
小雨玹又问：“我像不像小仙子？”
外公直起身：“不但像个小仙子，还像个小狐狸！”
“哼，我不是小狐狸，我不是小狐狸！”陈雨玹嘟嘟嘴。
外公家附近有个芒果园，记得有一次，小雨玹和伙伴们去偷芒果，不小心碰到了马蜂窝，成群的马蜂从天而降，像一团乌云，小雨玹一声呼喊：“快跑，危险！”
“跑啊，跑啊！”
“再不跑就没命了！”
几个小伙伴实在跑不动了，被马蜂蛰得满头大包，小雨玹也跑不动了，发现前面不远处有条水沟，就跳了进去，马蜂在小雨玹头顶盘旋两圈，飞到天上去了，小雨玹从沟里爬出来，身上沾满了污泥。
外公看到她这个样子，很是心疼，问：“怎么回事？”
小雨玹不敢说偷吃芒果被蜜蜂追的四处跑的事，撒谎说被山下阿明推到水沟里去了，外公一听，还有这种事？找阿明问个清楚，到底因为什么，小雨玹拉住外公：“不要去，不要去。”外公执意要去，小雨玹只好把偷芒果的事全盘托出，外公并没有打她，只是告诉她：“伯伯种芒果很辛苦，不要偷偷去摘。”小雨玹点头答应，说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
第二天，外公到山下买了一筐芒果，对小雨玹说：“如果你想吃什么水果，尽管告诉外公。”
外公家的电视柜上有个老挂钟，一到时间，就敲得叮咚作响，撒了一天野的小狗会准时回家，摇着尾巴，像个小孩子。小山羊正专注地反刍粗糙的草料，对于这种特殊的消化方式，它一定感到很享受，瞧那小眼神就知道了。
外公经常做一些竹器，柔软光滑的竹条篾在他的指间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一个水果盘就编出来了，又不一会儿，编出一个笔筒，他闲不住，无法容忍时光虚晃，恨不得把一分一秒都抓在手里，编入斗笠纵横交错的组织结构中。
小雨玹经常趁外公不注意，摘下一枚仙人球，那是一盆嫁接在树上的仙人球，这种嫁接是将仙人球嫁接到仙叶植株上的一种嫁接手法，因为仙叶和仙人球都属仙人掌科植物，同科属嫁接所以能成活，并且仙人球也能在仙叶的枝干上不断长大，她捏着仙人球，不假思索地咬了一口，毛刺很不客气地扎疼了她的舌尖，她哭着喊着：“外公，外婆，快救救我！”外公就在那里笑，反而外婆很着急，帮她拔小刺。
小雨玹喜欢吃外婆做的饭，外婆煮的米饭特别香，搭配上鱼汤，简直是人间美味，外公的饮食很清淡，不敢吃碳水化合物类的事物，所以外婆总会给他单独做一份，小雨玹有时候特别想吃外公碗里的饭菜，外公就夹给她吃，小雨玹吃得津津有味。
外公经常背着箩筐到山中采草药，小雨玹就跟在他身后，外公时不时回头看看，怕她跟丢了：“快跟上！”
“外公，你看，彩虹！”小雨玹兴奋地喊。
外公和小雨玹一同望去，一道彩虹出现在峡谷之中，像是一道绚丽多彩的桥，小雨玹幻想着，爬上这座桥，一直向上爬，就能到达她的通话世界：有妖怪，有仙女，还有各种各样的可爱的小动物，他们飞天入地，无所不能，小雨玹穿着花做的衣裳，躺在漂浮在半空中的云朵上，悠然地唱着动听的歌谣：空气好清新，人间真美丽，我们在一起，欢乐无比……
彩虹很快就消失了，外公继续赶路，陈雨玹戴着小斗笠，吹起能发出响声的竹节花斑蛇，忽高忽低，她欢快地跳跃着，因为外公答应她，卖了钱，就给我买朝思暮想的电子玩具，外公问她：“你最喜欢哪个玩具？”
“我最喜欢火箭少年。”小雨玹说。
“好，就给你买火箭少年。”
“外公真好，我还要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不可以的，买来很便宜，买来后就麻烦了，你要给她化妆，给她买新衣服，你要照顾她，还要给她找男朋友。”
“让火箭少年给她当男朋友啊！”
“两个根本不搭嘛。”
“就是很搭，就是很搭！”小雨玹有点不乐意。
“好，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真是有点小任性呢！”
阿里山的雨季还是有的，暴雨从不与人商量，说来就来，恨不得将大地沦陷，把美丽的云朵赶出天外。鸟儿发出梦呓般的咕咕声，小山羊怵水，低垂着头，一品红因经不起风雨的摧残而折茎。
房子里亮起黄黄旧旧的灯，小雨玹和外公为了消遣这漫长的雨季，盘腿坐在编织有美丽图案的芦席上下起五子棋来。爷爷的棋路诡异多变，时而“千里走单骑”，时而呈现掎角之势，时而十面埋伏，小雨玹的棋艺也不赖，按照规则，三局两胜，他偶尔输上两局，生怕小雨玹失去兴趣，不陪他玩了。
“外公，你输了，你输了！”
“再来，我要赢你！”
“好，再来！”
雨季短暂，很快就放晴了。鸟儿膨胀起羽毛，飞向久违的天空，一品红恣意生长，折断的部位开始愈合。不知为什么，小奶羊总是咩咩叫，时而跳转腾挪，时而将铁链拽得笔直，爷爷虚着眼看一下小奶羊的屁股，好像找到了小奶羊躁动不安的原因，不由分说，他牵着小奶羊出门去，小雨玹又跟在后面。
来到山下郑阿公家，外公神神秘秘的，还给郑阿公下次新台币呢，两个老家伙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都咧着嘴笑起来。郑阿公打开羊圈，一只老公羊拖拉着锈迹斑斑的铁链，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来，两颗瞳子直放光，还不停地打喷嚏，它围着小奶羊转了一圈，就扬起前蹄爬上去了。小奶羊发出痛苦的咩咩声，老公羊一阵兴奋的发抖，终于停下来了。小奶羊像是疯魔了一般，东奔西突，小雨玹拽住铁链，喊着：“不要跑，不要跑！”外公和郑阿公哈哈大笑。
小雨玹懵懂无知地看完这场仪式，外公又冲郑阿公诡秘一笑，这两个老家伙，搞什么鬼！
小雨玹牵着小奶羊，跟外公穿过纤细的山路，两旁是用竹子围的篱笆，上面缠满满碧绿的藤蔓，小奶羊咀嚼着最嫩的叶子，它要为自己补充营养。
外公会给小雨玹讲原住民的传说，小雨玹入神地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大青溪边住着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叫大尖哥，女的叫水社妹，他们靠打鱼为生，他们心灵手巧，会织网捕鱼，会做浮筒钓鱼，能钻进潭水深处的岩石中摸鱼，别提有多幸福了！
有一天，太阳照常升起，他们又钻到潭底摸鱼，就听见轰隆一声，天地突然黑暗起来，他们浮出水面，仰望天空，啊，怎么回事儿？天上的太阳不见了……”
9月，小雨玹要入学了。对于一个9岁才上国小的她来说，上学宜迟不宜早，因为她还没玩够呢。小雨玹看看自己心爱的玩具，电子琴走音了，竹节花斑蛇寂寞地盘在地上，墙角还有一堆外公做的竹器。小雨玹背着书包走到门口，突然不走了，外公推我，拽拉我，像要把小雨玹赶出家门，小雨玹就是不向前挪移一步。这情景让她想起长成的小羊羔要喝奶，老奶羊一头将它抵到一旁，干脆利落，这也太“残忍”了吧。
最后，外公实在拿她没辙了，就去找族语老师，老师是个中年阿姨，小雨玹胆怯地跟着她，外公戴着破边的斗笠，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教室的走廊才停下来。老师把我安排到中间前排，好像很快忽略了我的存在，她拿起竹竿戳向黑板，口型变化莫测：“aveoveoyx。”
小雨玹跟着她和同学们念，同位是她的堂姐，她们用同一册课本，和她坐在一起，小雨玹忐忑的心安静下来。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雨歌”，还有张好看的瓜子脸，浓郁的辫子垂在胸前，高高的鼻梁，双眼皮，可以陈雨玹家族基因的强大。
“aveoveoyx。”小雨玹念一遍，向窗外偷偷一瞥，外公正站在窗外看我，她又瞥了一眼，外公走了，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前排教室的拐角处，不知怎的，她的鼻头泛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