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沁
Y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镜子里的一小盆玫瑰花,她总担心在某一天清晨醒来看到的会是臃肿的仙人掌,而不是眼前这株艳丽的玫瑰。于是Y检查完玫瑰花后,我都要机械地以“哦,是的,亲爱的。”来应对Y永远叹气似的自语:“你的花还开着,是吗?”
然后一天的光阴会在Y前一天夜里写好的安排表上逐行向下移动地执行,直至暂停在下一页的空白处——此时的Y会用黑笔将这一页再次续满。
日子在一页页地向后翻,Y唯一没有安排记录在案的唯有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以及那个无聊的自语,这看起来就像只待宰的猪身上刺目的红色“合格”字眼一样的不协调,然而在千百头猪上的同时出现却将那个“刺目”变成了和谐。我想说的是,在千百个日出之下Y所做的唯一一件跳出“安排”的事本身又在做着无休止的自我复制。
而她所关心的只是玫瑰花没有在“今天”变得仙人掌一般臃肿。今天,Y只关心“今天”。
可我很清楚Y期待的是仙人掌,她会喜欢臃肿胜过艳丽,当一个人厌倦了整日的担心害怕。与其坚持得如此辛苦,不如放弃。只是在期待中不免掺杂着人类所共有的对待未知的恐惧——我能在她每个清晨的叹气声中听出,那种对期待的期待与恐惧。
Y的理由很让人郁闷:只有等到玫瑰花变成了仙人掌,她就不用每天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去担心害怕了。突然想打这么一个比方:人唯有死了就不用再随时去担心死亡了,这么一想不免让我浑身战栗不已。然而我不得不折服于Y的浅薄与深刻。
安排只是Y每晚特定时间所要做的一件事,一件前一天已经安排下的事(然而最初写安排的时间又是怎样安排下的呢?如果没有对“写安排”这件事事先进行安排,Y又怎样开始的安排呢?——我陷入了无限的深渊之中)。日子就这么匆忙地翻过了精致的每一页,堆积成了体态臃肿的本子,现在这个专用来写安排的本子就这么臃肿地瘫在桌上,任凭Y的黑笔在上面肆意涂抹着她对“明天”的期待。
终有一天她会厌倦地盯着本子上相似的每一页每一行,厌倦地发现她,Y,每晚都在认真地抄写着经历过的“昨天”(自然她仍然会将抄写这一件事亦涂抹到那个即将称之为“明天”的纸上)。然后连厌倦都不再厌倦了。这样Y便会在第二天醒来去检查镜子里的那一小盆植物时听到我已然机械的回答:“哦,是的,亲爱的。”她说的是:“你是仙人掌了,不是吗?”叹气,如释重负。
这将会是个划时代的一天,因为它将Y的生活彻底改变,改变就在于每天清晨的那一句叹气,除此之外一切如常。请别摇头否认这一天的“划时代”意义,看看我这成功变态的仙人掌带来的影响吧:Y已不再为期待所带来的恐慌而担心害怕了,正如死人不再为死亡担心害怕一样(比喻欠妥)。而日子早已彻底凝固到安排记录本上,现在这个倒霉的本子看起来更像是个臃肿的仙人掌了。
这样一来担心害怕的人似乎就剩下我了,那个无论是玫瑰还是仙人掌都一样在清晨望着镜子外的Y的那个我。
事实上,正如你所知,我就是Y镜子里的玫瑰花或者仙人掌呵!可正如你所不知的,Y也是我镜子里的玫瑰花呀!
我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要知道我像你们大家一样拥有着镜子里的玫瑰花,Y。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她是否变成了臃肿的仙人掌,只要看到她的刺仍然骄傲地昂着,我就得多挨一天担惊受怕的生活,直到那些刺彻底萎缩——仙人掌呈现在我面前,一脸臃肿。
我想,我,我们要做的只是每天清晨起来向镜子里张望一下自己的“玫瑰花”,带着期待和担心害怕。因为,我和你们大家一样,只会把最真实的自己,这株“玫瑰花”放在镜子里的那侧。每个清晨,带着刚睡醒的清醒望着我,满是倦意,直至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