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悦宁
夏天结束后,我决定到那家名叫“或者”的酒吧去做调酒师。
这之前,我在一所二流大学里学习中文。有人说,中文系学生的生活破败不堪。没有错,当我在书本和电影里过了悠游自在的4年,拿着一张含金量并不很高的毕业证,四处奔波了好几个月也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中文系学生的生活确实破败不堪。中学时代的朋友T问我:“怎么样啦大诗人,准备考公务员呢还是当人民教师?嗯,该不会还继续做诗人吧?”
T的专业是葡萄牙语,现在已经如愿成为一名外交官。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踌躇满志的T根本就不会知道我对“诗人”这一称号反感至极。是的,很早我就开始写诗,发表了一些作品,也赚取了一些稿费、眼泪和称赞。但我永远活得低调而谦卑——在我看来,为此而骄傲的人相当愚蠢。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不应该总是发泄情感,将所有的失意、忧愁和盘托出。冷暖自知已然足够。
大一的时候,年轻有才的写作课老师一时兴起,站到讲台上边振臂高呼:“诗歌,永存!道义,永存!”
作为文学青年的我没有理会身边同学的悄声嗤笑。那节课我备受鼓舞,我热血沸腾,我激动难耐。然而,短短几年过去,我渐渐发觉,“诗歌”和“道义”是当今社会中最没有用的两样东西,虽然它们没有消失。
爸爸是个政府官员,官虽不大,却足以让我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美好生活,也足以通过他那四通八达的关系网为我安排一份好工作。可我任性地拒绝了: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爸爸为此发了很大的火,骂我自己没本事还那么固执。
难道我的固执不是从他那里遗传来的吗?
其实爸爸绝对是个好爸爸。他从小就教我如何做个优秀的人,他教育我要诚实、善良……可惜的是,爸爸唯独教不会我怎样才能真正地轻松和快乐起来。
看到“或者”的招牌和贴在门外的招聘启事时,我心血来潮,决定进去试一试。高考后长长的暑假闲极无聊,我学了调制鸡尾酒并考到了证书。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我被录用了。
到酒吧来买醉的人往往寻求的是一种暂时的迷醉和逃避。我想,在这样的场所,也许我能够在迷醉后想清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将来,还有该如何为之奋斗。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为,既然已经醉了,又何必再清醒过来?
或者有,或者没有。
我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额头光洁,眼神透明。她推门而入,步态从容而优雅,我认定这样的步态只属于习舞者。果然,姑娘走近,我看到她右手拎了个小袋子,里边必定装着她精致的红舞鞋。
“给我一杯鸡尾酒。”
姑娘笑盈盈地对我说。我打赌这是她第一次来酒吧,第一次尝试鸡尾酒。我也笑着问姑娘需要什么,鸡尾酒有好多种呢。
“随便什么。”
姑娘无所谓,略微迟疑一下,仍是笑盈盈的。
也好,我的第一位客人,她的第一杯酒将由我来决定。
“请稍等,马上就好。”
我找来白葡萄酒、浓乳、柠檬汁和糖浆,又小心地取出一只蛋清,放进高脚香槟酒杯中调制好,加入冰块,递给姑娘。这种鸡尾酒口感温和,极易入口,姑娘很快喝完,笑盈盈地付了钱,跳下高脚凳走了。
真后悔没来得及告诉姑娘,这种酒叫做HOLYSMILE,和她圣洁的微笑简直是绝配。我打心眼里感谢那位姑娘,莫名地,她让我在“或者”的第一天心情愉快。
有天晚上,T来了。丝毫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发现我的时候T惊奇极了。
“你怎么在这当起酒保来了?”
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告诉T,我不是什么“酒保”,而是一名调酒师,有资格证书的。
“我要出国了,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珍重。她呢?和你一起吗?”
“毕业前就分了。”
“还爱她吗?”我思忖,但没有开口问T。关切,有时是问,而有时是什么也别问。除了祝福,今晚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尝尝我的手艺吧。给你来一杯什么酒?”
我拍拍T的肩膀。
“你决定吧,并且你请客,哈哈,以后想宰你就难了。”T说,“酒精度别太高啊,今晚不想醉。”
我朝T笑笑,将辛辣琴酒、伏特加、无色兰姆酒、龙舌兰、无色柑香酒、柠檬酒、糖浆、可乐等材料一并倒入装了细碎冰粒的杯中搅匀,附上吸管,用柠檬片作装饰,送到T面前。
“这是‘长岛冰茶’,不会醉的。”
T喝了一杯又要一杯。其实我骗了T,这种鸡尾酒没有使用半滴红茶,却具有红茶的色泽与口味,但它的酒精成分是相当高的。
那么多年的朋友,我太了解T了。T的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全靠母亲艰难地一手将他拉扯大。顶不住压力和烦躁的情绪,快高考时我们逃出学校去喝酒,那一次好学生T竟然主动要求和我们一起去。那晚他醉得一塌糊涂,不断说胡话。我一直都记得,T哭着和我们说,他绝对不能失败,一定要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赚很多的钱,报答他母亲。那晚我心里酸酸的,心想,假如我们这帮人里面只有一个人会成功,我真希望那人就是T。喝酒的第二天我们睡到日上三竿,赶到教室,看到T早已坐在课桌前,又做了一套习题。
那么多年过去,T仍是那样的人,永远保持清醒与理智,近乎苛刻地严格要求自己,不容许自己犯一点错。就像他今晚不许自己喝醉影响了明天一早的旅行与工作,就像他忍痛放弃了心爱的姑娘,因为姑娘的父母比T更需要这个独生女。
可我多么希望T可以痛痛快快地醉一回,于是说了这样一个善意的谎言,算是为T饯行。
我回到吧台忙自己的活,时不时望向渐渐迷醉的T,竟觉得他20多岁的脸显得苍老。但我知道,明早一觉醒来,他又会变回那个清醒理智的T。
“喂,给我一杯尼克拉斯加!”
浓妆艳抹的女人把手袋往桌上一甩,冲我喊道。
我微微感到不悦,看看窗外,八月末骄阳似火。下意识地找出白兰地、糖浆和利口杯,准备制作尼克拉斯加。抬头看看面前的女人,她俗气且暴露的穿着使我可以断定她一定从事着那种不体面的工作。不由自主想起几句诗:“一棵亚热带植物有着足够的好心肠/妓女站在路灯下/她想靠近那些微弱的光/来照亮身体的忧伤……”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是否也想照亮自己身体的忧伤?
我的大学每年都会出一本诗歌合集,上面的诗句就是从里面看到的。我知道了为什么有时候面对一些并不美好的事物,我们却厌恶不起来;正如我们并不会羡慕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
“喂!你发什么呆啊?老娘渴死了,你快点!”
女人喊到。这一次我没有不悦,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不好意思,制作尼克拉斯加的材料少了一种。不过,来一杯薄荷茱莉普怎么样?或许你也会喜欢。”
“行啦行啦,给我快点!”
我很高兴女人接受了我的建议,加快了手中调酒的速度。薄荷的刺激香味能增添威士忌的味道,让这种鸡尾酒喝起来倍感清凉,是一种消除口中苦味的甘甜饮料。我不知道现在女人口中是否有苦味,却徒劳地希望一杯薄荷茱莉普可以去除她身体的忧伤。
“这还差不多。酒不错,以后我会常来的。”
女人付了我小费,刚才怒气冲冲的脸竟有了笑容。
有一些黄昏会下雨。这样的时候来或者的人会变少。我还能待在“或者”的时间不长了,因为答应了爸爸,干满一年后会离开,或者接受他给我安排的工作和生活。爸爸似乎还不满意,在酒吧那样的地方工作在他看来简直是辱没家门,一刻也不能容忍。
但是爸爸,一年和一生,哪一个更长呢?
不知道爸爸会不会知道,“或者”灯红酒绿,可我的心澄澈明净。而如果从事一份在爸爸看来规规矩矩的体面工作,我很有可能马上变得急功近利、庸俗不堪起来。
没带雨伞的小男孩在屋檐下孤零零地躲雨。我打开门,让他进来坐着。
“我想要一杯‘上海’,可以吗?”
小男孩指着酒单上的字对我说。
“当然可以。但为什么你单单选了‘上海’呢?”
我故意想逗逗这个长得很好看而且很听话的好孩子。
“因为,因为这上面我只认识‘上海’两个字。”
小男孩抬起细长的眼睛说。
我“嗤”地一声笑了:
“那这个呢?这两个字没学过吗?”
我点着“竹子”问。
“学过了呀。我见过竹子,但我没去过上海,不知道它是什么样。”
小男孩眨眨眼,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的惆怅。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黑色兰姆酒、茴香酒、石榴糖浆和柠檬酒倒进调酒壶中,慢慢摇匀,分别倒进两个装着冰块的酒杯中。一杯递给小男孩,一杯留给自己。
“只许喝一点,知道吗?”
小男孩点点头,喝了一口,舔舔嘴角,问我:
“剩下的我可以带回家吗?”
经过我的同意后,他把剩下的“上海”全部倒入他的卡通小水壶中。窗外雨停了,隐约听到路人说看到了彩虹。小男孩向我道谢,转身走掉。
“小弟弟,等一等,你还没付钱呢……”
“钱?钱是什么东西呀?一种鸡尾酒吗?”
小小的白净的脸上是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快回家吧,天快黑了,爸爸妈妈该担心了。”
如果真有一种叫做“钱”的酒,它一定是污糟的黑色吧?
意识到自己爱上了暖的时候,已经是冬天末尾了。我不知道暖的真名是什么,就像我不知道暖的一切一样。“暖”只是暖给我的感觉,只是我给暖的代号。
暖或许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或许已经毕业了。老板雇了暖,每个星期四到“或者”来弹奏钢琴助兴。象牙白色的卧式大钢琴摆放在罗马柱旁边,这样使得暖离我不远也不近。
一个刚好合适的距离。
你或许会猜测我和暖分别是什么性别,再依此揣测我们会发生怎样的故事。也许暖是个纯洁高尚的钢琴王子,而我是调酒师中少有的女性,恋慕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下流淌出的音乐。也许暖是个高傲的美丽女子,而我是众多根本不会被她放在眼里的爱慕者中的一个。也许,我和暖干脆都是男的或都是女的。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和暖都留着中长发,都喜欢穿白色衬衣。
喝酒的人喝酒,浇愁的人浇愁,谈情的人谈情,装模作样的人装模作样。没有人会将注意力放在酒吧里的音乐是什么上。这对暖来说是件好事,可以随心所欲地弹自己愿意弹的曲子。有时候是柴可夫斯基,有时候是门德尔松,有时候是勃拉姆斯,有时候是舒曼,有时候是拉赫玛尼诺夫……我惊讶于自己何时竟然知道了那么多的古典音乐家,并且能够准确分辨出他们的作品。
我愿意相信整个酒吧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听暖弹琴。
我之前所调制的鸡尾酒全是一些老掉牙的配方。暖的琴声给我了很多灵感,我开始在暖的琴声所营造的氛围中试着调制新的品种,并给新品种的鸡尾酒们取了一个个自认为别致的名字:雏菊、洁西卡、灰童话、悲情城市、洛丽塔的草帽、无言歌、雪候鸟、自由主义、中南半岛、蒙娜丽莎对你说、荒城之月……我已经很久不写诗了,但诗情画意从未从我的知觉中消失,我在各种各样的酒的颜色和气味中遣词造句,找到了新的乐趣。
然而我没有请求老板将这些新鸡尾酒的名字添在“或者”的酒单上,虽然这样一定会赚很多的钱。我只是认为这些酒是自己和暖共同创造的结晶,才不会舍得让别的人喝去。我也没有将新鸡尾酒的配方详细记下。
倘若少了暖的琴声,纵有配方也调不出任何一种酒。
我应该向暖表白自己的感情吗?应该,但我不会。不知为什么,少年时代起我就习惯了暗恋,暗恋,一直暗恋,最多也就玩一下暧昧,直至一份单向的感情兀自走向终点,然后自己一个人站在原地感伤、怀想。“我看到季节往复/我爱的人如我所愿/在尘世的幸福中渐渐把我遗忘。”这是我读到过的关于爱情的最难以忘记的诗句。也许,“爱情”真的只是人们都愿意去相信的一种假象:愿意相信有人会爱你,会和你一起享受生活、分担痛苦,会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孑然一身。
真的。
我看着暖的背影。暖正在弹一首我没有听过的曲子,先是平缓轻柔的,紧接着海浪在咆哮,最后回归平静,又像水银泻地。
或者说,我茫然,为不知道怎么处理表白后自己和暖的关系而茫然,无论暖是接受还是拒绝。我甚至都看不到未来,看不到自己想要怎样的未来。这个时候贸然对暖说爱,于暖于己都不太负责任。
不是吗?
我曾经是“诗人”,却缺少诗人的激进和浪漫。
又有客人来了:
“一杯‘红眼睛’。”
冰冷的西红柿汁倒入酒杯,加满冰啤酒,仔细搅匀。“红眼睛”是客人们点得最多的一种酒,解宿醉用的。但我怀疑它是否真的有效,因为客人们喝过以后,仍是不愿意清醒。
“‘或者’,‘或者’,以为酒吧叫这个名字很另类是吗?”
醉鬼的话让我抬起头来看他。年过五旬,黑色西装,别了一朵红玫瑰。
《教父》?教父?
“老实说,当初我选择到这家酒吧工作而不是别的酒吧,正是因为它的名字。”
他呷了一口酒,盯着我道:
“认为人生中真的可以有很多种选择?少了任何一个‘或者’,还会有无数个‘或者’?”
我知道男人喝醉后会特别啰唆,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我不知道会莫名其妙到这种程度——明明醉了却比正常人要清醒。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或者’也许可以使你活得更多,但未必会使你活得更好。”
他喝完最后一口“红眼睛”,走了,推开门的时候有一股热风涌入。
又是盛夏了。凌晨空荡荡的街道上有人在放声歌唱。
今天是星期四。华灯初上,我如期出现在“或者”酒吧里,暖穿着白衬衣,如期出现在我像冰一样镇定又像火一样炽热的目光中。
这是我待在“或者”的最后一晚。我决定了要参加明年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原因或许聪明的你已经猜到了:既然找不到好工作,又不愿意向爸爸低头让他为自己作安排,不如重回校园,多读几年书,到时候策划一个自己满意的未来。况且,我真的已经开始怀念大学生活,那既有方向感又有无限冲劲的四年,我还想再来一次。
午夜了,暖还没走,还在弹琴。
我在抓紧时间即兴调制一杯叫做“暖”的鸡尾酒。威士忌是必须的,它刺激;七喜汽水是必须的,它干脆明朗,像我业已走向尾声的青春;蜂蜜是必须的,它甜美馥郁……还有些什么,也是必须的,你说呢?
彬彬有礼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走向暖的钢琴边,对暖说了句什么,将色彩莫测的酒饮放在琴上。
我知道,托盘上还有一张纸条:
“你好!这是专门为你调制的‘暖’,希望你会喜欢。另外,能为我弹奏一首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吗?”
于是,我看到暖转回头。
我又一次看到了暖毫无意义又意义非凡的脸。